帝京郊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头上,忽闻飞鹰一声长鸣。
飞鸽已经算快的了,但鹰更快。
鹰体型大且珍贵,又难驯养,三国之中几乎无人使用,一旦放出就易被发觉,虽说不是看见这鹰的人都有那个能力去射杀它,但难保有强者动手。因而,等闲绝不会动用飞鹰。
而现在,出动了溪客堂的镇堂之宝——海东青。
那是万鹰之神,在三国之中几乎绝迹的存在。
而另一边,马车疾驰,在离钰王府三里外拐进了一个小巷子,相里誉一撩门帘,看了看四周无人,便纵身飞起,直奔王府。
“有消息了吗?”
叶心看着焦急的相里誉,只是摇了摇头。
相里誉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发问:“都五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溪客堂也没有消息?聂一剑和聂一刀的踪迹呢?”
叶心沉声道:“这次地动很厉害,离郡北面几乎全塌了,秋山下面还有地龙喷火,离山和秋山不过两里地,再加上那日的风向是顺向,整座离山都烧完了!驿馆都成灰了,哪还能发现人的踪迹?!”
相里誉忽的咆哮:“没见着尸首,便不能断定什么!”
“你冲我吼什么!这不是在找吗?!我在离郡的人手死了不少,再等等一定会有消息来!”
叶心也吼了一通,随后他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要把这几天的烦躁都呼出去。
五天来,高月蓝不断问他阿景在哪儿,对一个又瞎又傻只会添乱帮不上忙的小朋友,他几乎快要瞒不下去了。
原本寄希望于猎阳和追月,可车景为了避免乾帝多想,便没有骑他的专属坐骑。
钰王府的马房里,猎阳已无故嘶鸣了好几天——都说此类异兽能通灵,猎阳大概也知道他的主人危在旦夕了吧。
“你的人呢?有什么进展?”叶心问道。
相里誉颓然坐下,喃喃道:“若是他们几个有用,我还来找你做什么?”
“算了,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我亲自去一趟,估摸着执空也该到离郡了。”叶心对着相里誉道,“帝京的情况你来把控,这些手段你在行,我就不来指手画脚了。”
相里誉点点头:“我会稳住朝局的。幸好我们提前得知,做了些准备。离郡的百里加急今早方送到,乾帝知道后,立即派了一千东梓军去救人,不过,现在才去救人,嗬……钰王党众臣的安抚我已筹划好,太子一派的人若要下手我也有所防范,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阿景他……”
“他不会有事!”
相里誉气急败坏地说:“他若是无事,早就飞鸽传书回来了,又怎会让钰王党人心惶惶!”
“我说了他不会有事!我管你什么太子傅,再敢乌鸦嘴说一句不好听的,就给我滚!”
叶心怒发冲冠,说得斩钉截铁,相里誉缓缓起身,便走了。
叶心却愣在原地,他仍记得海东青身上绑的字条——
“驿站方圆十里,没有活口。”
因地动和地龙喷火都在半夜,很多人在睡梦中就被倒塌的屋顶压死了。地动强度很大,震出了许多脏东西不说,就算是那么多死尸,这几日都烂得不像话,灾区很快又起了瘟疫。
一波又一波,离郡北面几乎已成了死城。
车景一定会下榻在驿站,他……
叶心忽的想起,他走前自己曾嘻嘻哈哈地说:“听说你要去离郡剿匪,我寻思着,你这么不中用,要是不来看你最后一面,怕是日后见不着了。”
难道……难道真要一语成谶?!
可、可他不是普通人!
叶心暗自咬牙,车景蛰伏十多年,他还没有完成夙愿,他二十四岁便化境中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一场地动丧命?!
这岂不是死得太平淡了!
车景还欠他叶心一场比剑,不能死,也不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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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王是要救的,但国考也是要考的,不能耽误。
在离郡地动前,钰王殿下快马加鞭传来的文书已经送达,乾帝看了表示恨生气,这个官匪勾结,出了这等丑事,朝廷的脸都给丢尽了!
钰王党的几个言官趁机添个柴加把火,“一不小心”把洛承欢是离郡郡守于途“一字之师”的事给抖了出来,这种事情,洛丞相也无法否认,只好实力背锅了。
接着,三年一度的春闱开始了。
丞相因离郡山匪之事被乾帝训了一顿,虽然表面看起来没痛没灾的,但再无判官之权,可乾帝叫相里誉去做了判官。
众官纷纷猜测,这这这女婿和岳父,谁去还不是一样?
看来陛下还是宠太子宠得不得了啊,春闱之际,可是拉拢人才的好时机。
春闱的主考官是一个纯臣——礼部尚书金柝。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这个金柝人如其名,充满了军旅之气。
说来也传奇,此人自幼习武,练得一身好本事,原本是要上阵杀敌举旗挂帅的,却在及冠之年生了一场大病,功力全失,且再不能习武。
他却并不气馁,以二十“高龄”从头苦读,六年后高中状元。
他为人耿直,从不结党营私,办事又利索,不像别的言官一般酸溜溜,乾帝很喜欢这样的臣子,便一步步提拔到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像他这样不惑之年便跻身三品高官的人,而且是没有世袭,靠自己的努力爬上去的,百年难得出一个。
说百年难得一见,一点不夸张。
明古国的朝臣品阶和唐朝有些类似,三品以上的大员,基本都要祖坟冒青烟才能当,一般混到五品就算光宗耀祖了。
一品都是些皇子公主;
二品的官儿里,干实事的只有正二品的洛丞相、从二品的太子傅相里誉,剩下都是些封“国公”的虚职;
三品的便是孟侯这样的侯爵,还有六部尚书,以及参知政事、枢密使、太尉。
金柝运气也好,按规矩,他考上了状元也只能在帝京附近混个县令当当,却在赴任的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正在为难微服出访的乾帝,乾帝正待一声令下捉拿匪徒,却被金柝抢了先。
只见金柝麒麟臂……呸,长臂一甩,将随身包裹甩到匪首脸上,大喝一声便冲上去要拼命。
金柝当年大抵也是个愤青,头脑一热也忘了自己不再是武功高强的少侠了,差点被打个半死,还是乾帝下令救的他。
虽说这次见义勇为失败,不过却给乾帝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他拍拍金柝的肩,小伙子很不错嘛,得了,你也别去那鸟不拉屎的县了,留在帝京跟我混吧。
十几年,从七品的县令混到正三品的礼部尚书,金柝的晋升之路堪称顺风顺水,要知道,很多状元混了一辈子,也只是从九品芝麻官混到五品知州而已。
言归正传,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杏林苑考场的巡防工作,是由东梓禁军和神捕司一同布置的。
接到消息的时候,秦宋柯脸上一个大写的懵逼——神捕司算上二级残废的高小朋友,拢总也就三个人,这是要他大展茅山道术撒豆成兵来守卫杏林苑吗?
纺竹淡定地拍拍他的肩,“是要你一同布置筹划,禁军多的是人。”
秦宋柯满含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啧啧,这种小期待的语气是肿么回事?
春闱最后一场,乾帝与太子都会出席,难道……纺竹此次也是为了接近皇宫中人?
以一人之力,如何做到让神捕司插手春闱安保,与禁军合作?
这么说来,她到底和谁达成了交易?
唔,只要到时候观察她小眼神往哪里瞟,就能推测个大概了吧。
接下来是紧锣密鼓的巡防布置,秦宋柯因为担心高月蓝,还时不时去钰王府问问车景的消息,纺竹就完全当车景已经死了,只在秦宋柯回来后随意问一句“高月蓝怎么样了”。
这不得不让秦宋柯再次怀疑纺竹的身份——
彩石另外十个小组的人有那么好心吗?
当初高月蓝身中剧毒陷入昏迷,纺竹也急得不得了,这是良性未泯善心大发,还是高月蓝仍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死?
秦公子每日神捕司、钰王府、杏林苑三头跑,忙得脚不沾地,最重要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春闱开试第一日,乾帝远远露了一面宣布本次高考……呸,春闱开始啦,然后各种领导开始哔哔哔。
晦涩难懂的文言文,别说考生和考官了,连秦宋柯都快听睡着了。得亏他还记着要监视纺竹,却发现纺竹没有任何异常。
第一天还相安无事,第二天就不安生了。
众考生正奋笔疾书写着试题,考官们正来回巡视,却听在西边的考区,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你看什么!”
负责西苑的主考官金柝一瞪眼:“肃静!”
那考生却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旁边一个人大喊:“他舞弊!”
金柝疾步从高台上走下来,低声喝道:“怎么回事!坏了考场肃穆,便将你赶出去!”
考生咬牙切齿地说:“大人,我右边这人,已经偷看我考卷好几次了!”
金柝看了看他右边的蓝衫考生,脸色煞白,紧咬嘴唇,看着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不过他还是对二人道:“跟本官出来!”
蓝衫考生哆嗦着站起来,猛吸一口气,大声道:“大人,我没有!”
这一声叫得极响,杏林苑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金柝头疼不已,正要喊两句官腔吓吓这俩兔崽子,那举报的考生却尖声叫道:“还敢抵赖!你都看我半个时辰了!”
说着,他竟抓起桌上的毛笔朝蓝衫考生刺去,金柝忙上前制止,却被飞来的毛笔戳中了耳朵,顿时鲜血淋漓。
金柝捂着被贯穿的耳朵,生生将毛笔拔了出来,却见在笔锋之内,藏着一把细小的尖刀!
金柝怒喝:“大胆!竟携带凶器进杏林苑!禁军何在?!”
最近的几个禁军早已在附近待命,立即上前擒住了那行凶的考生和已吓破了胆的蓝衫考生。
一旁的医官对金柝躬了躬身子,“大人,这尖刀之上淬了毒,您还是赶紧跟微臣去医官署看看为好。”
金柝刚想拒绝,身子却晃了几晃,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医官忙招呼了几个人抬走了金柝。
一连串的变故来的太快,杏林苑在死一般的沉寂之后,顿时炸开了锅。
此刻,却有一戎装之人大喝一声:“都肃静!再有一炷香,封卷时辰便到了!”
众考生才安静下来,纷纷答题,谁都不想为了看一场热闹而影响到写卷。
秦宋柯看得出了一身冷汗,有考生夹带凶器进了杏林苑,这说明安检工作出了很大纰漏,乾帝要是怪罪起来……
他看了看纺竹,发现她没有任何异常,只是偶尔扫一眼考场,多数时候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
秦宋柯回忆了一下,那戎装之人便是兵部尚书之子罗恒,他同时也是大公主的驸马,做了禁军中一个小小的副统领。
半柱香后,有个禁军小兵匆匆而来,在罗恒耳边说了什么,罗恒脸色一变,大步走下台,扯掉了那俩被抓走考生糊名的纸,脸色变得更难看。
很快一炷香就到了,所有考生同时停笔,起立。
罗恒叫了几个人收走了考卷,接着大声问道:“方才,刘寒夹带尖刀入苑,还刺伤了金大人,我已通报了刑部,此事定将严惩不贷!你等先听我问话——看见了行凶过程的人,都往前走一步!”
那些考生全都面面相觑,杏林苑为了防止作弊,每个考生都是一个单独的隔间,每间三面都装有帘子,除了举头望太阳,低头看试卷,基本看不到别的什么。
众考生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真理熏陶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罗恒满意地点点头:“没事了,都退场吧,注意次序,安静些!”
考生全都退下后,罗恒又召来在考场的所有禁军,问道:“你们谁瞧见刘寒行凶了?给我站出来!”
有个小兵小心翼翼地问道:“罗副统领,刘寒是那个举报的考生吗?”
“没错!就是穿蓝衫那个,看着就不像好人!不但偷看肖屹谭的答卷,还胆敢行刺礼部尚书!”罗恒狠狠瞪眼,还着重强调了“蓝衫”二字,生怕别人弄错对象。
众人齐齐一惊,那叫刘寒的蓝衫考生分明什么也没做,是那肖屹谭行的凶,可现在,罗恒却……这这这栽赃嫁祸也太明目张胆了!
罗恒冷哼一声:“怎么?考生都帘子挡着才没见着,难道你们也没看见?一个个都瞎了?”
那一队禁军面面相觑,踌躇了半晌,终是有一个人哆嗦着往前走了一步。
随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片刻功夫,站在原地没动的便只有秦宋柯一人。
罗恒瞪着秦宋柯,一字一顿地说:“你没看见?”
秦宋柯挑了挑眉毛,说:“没看见。”
“哼,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为何就你没看见?你方才定是出神了,如此渎职,我治你的罪!”
“罗副统领,我虽是个七品小吏,但神捕司可是陛下直辖的,大人您要治我的罪,可是陛下的旨意?若是陛下未曾说过,那么——”
秦宋柯提高了声音,“您是认为,您的意思便可以代替陛下的旨意了?”
罗恒闻言脸色白了一白,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却听匆匆赶来的相里誉扬声道:“罗大人和秦公子都请慎言。听闻西苑出了些事,我与各位大人便都赶来了。”
相里誉是习武之人,脚程快,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从东苑赶来的考官。
罗恒忙上前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看罗恒一脸狗腿,颠倒黑白,秦宋柯只觉得恶心,冷冷一笑,便转身离去。
秦宋柯闭了闭眼,强压心中的怒火,定是刚刚那小兵与罗恒说了那肖屹谭的身份,非富即贵,惹不起,才让罗恒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倒打一耙,说刘寒夹带凶器刺伤考官。
天意弄人,西苑只有金柝一个考官巡视,他才敢如此嫁祸。
只是,他也能如此威胁金柝吗?
金柝此人刚正不阿,到时候与罗恒当面对质,总会真相大白……
不对!
罗恒既然敢如此,必是有办法让金柝闭嘴,难道……他连金柝也要下手?!
思绪百转千回之际,身后罗恒却大喝一声:“站住!”
秦宋柯顿住了脚步,他没有转身,朗声说:“罗副统领,我没看见便是没看见!”
罗恒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刚想说话却被相里誉打断:“我看秦捕快眼下浮青,面色蜡黄,怕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没仔细着看也情有可原。若因此疏忽了,还请罗副统领看在誉的面子上,便不要追究了。”
罗恒脸色稍霁,他笑着说:“既然太子傅出面,下官怎能驳了您的面子?”
纺竹三两步走了过来,扯过秦宋柯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低声道:“配合点。”然后对罗恒和相里誉说:“卑职这就带他回神捕司。”
走出杏林苑之时,秦宋柯忽然道:“去医官署。”
纺竹啪地甩开秦宋柯,哼了一声道:“多管闲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竟敢这样颠倒是非黑白!若是去迟了,说不定连金柝也……”
“金柝不会死,”纺竹道,“但是他们可能会使些手段让他失忆,或是对刚才的事件失去判断力。”
“那我们更应该去阻止了!”
纺竹冷眼看着他,“那你去好了,我过两天给你来收尸。”
秦宋柯愣在原地,瞪着纺竹。
纺竹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天下人那么多,你救不过来。可怜人必有可恨处,我虽然同情,但不会出手,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况且,在你不能保证自己和身边人安全的情况下,遑论正义感——这是一件很糟糕,也很可笑的事情。”
秦宋柯愣了愣,才说:“月蓝也曾和我说过这些。”
他说完便转了身,慢慢地一步步走回去。
纺竹在原地站着,仿佛看见他火热的心冷上一分,又添一道褶皱。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冷静了。
秦宋柯眼里炽热的火苗,满腔的热血,爆棚的正义感,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她微微叹口气,无声地说——
秦宋柯,愿你以后亦能保持这份赤诚。我的纯真已被世事磨去,当心空剩下算计的时候,活着,将会变成一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