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半，钰王府的桃林，已开满了花。
他还记得，第一个花骨朵冒出来的时候，叶心曾笑着说：“什么人养什么花，钰王风流，连桃花都比寻常早开几个月。”
石桌上的莲心茶早已冰凉，许久许久，他都没喝过莲心茶了。
车景想起那日高月蓝被相里誉带走的情形，突然喉咙发痒，掩嘴低低咳嗽几声，锦袖上点点殷红。
叶心皱着眉：“你昨天到底有没有喝药？”
车景不语，叶心气急败坏地说：“算了算了，这一个两个的，要死我也不拦着！”
叶心走后不久，相里誉把五花大绑的方锦送到了钰王府。
“阿景，是他逼高月蓝吃下了木薯，交给你了。”
车景木然地转了转眼珠，嘶哑着嗓子问：“解药呢？”
方锦冷笑：“中了这种剧毒，必死无疑。何况过去这么多天了，有解药也救不了她了。”
车景攥紧了拳头，眸中的寒意几乎让方锦颤抖。
相里誉无奈地叹了口气：“方锦，你与苏茵之事我早已知晓。高月蓝不过无意撞见，她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你却下此毒手，我留不得你了。”
方锦听闻此言如晴天霹雳，颤着声问：“什么？你……早知道？”
“我对外只说是真境初期，事实上，三年前我便是真境后期了。你去见苏茵的时候，动静太大了。”相里誉道。
“哈哈哈哈哈……”方锦突然放肆大笑出来，“我怎会相信你不过真境初期！这么久以来，你都在看着我和小姐见面，你一定在背后嘲笑我吧？哈哈哈哈……”
相里誉皱了皱眉：“你交出解药，我便不为难苏茵，否则……”
方锦的笑声戛然而止：“别伤害小姐！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相里誉冷声道。
方锦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相里誉，喘着粗气不说话。
车景却走上前两步，盯着方锦看了一会儿，忽然缓缓跪下，他低着头说：“求你，给我解药。”
路过的华容尖叫着说：“九哥，你怎么能跪他呢？！”
华容要拉他起来，却在碰到他肩膀的一瞬间忍不住哭出声：“九哥，你怎么，怎么变得这么瘦……”
相里誉捏着方锦的下巴冷声：“你也有爱人，有一日洛苏茵中了毒，你会不会为她跪下？你以为杀了高月蓝，再嫁祸飞真，这是为了苏茵好？呵呵……你实在天真，你这是害了她！”
方锦颓然道：“我只当她是乡下来的远方表妹，不知道她就是高月蓝，否则我绝不会……”
相里誉狠狠地掐着方锦的脖子：“不管你知不知道，高月蓝都已经中了剧毒！对我来说，她的命，比你值钱！”
一旁的华容突然惊声道：“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九哥你醒醒啊！”
高月蓝身中剧毒一事原本是对外封锁的，但纸包不住火，在钰王心力交瘁昏死过去之后，这件事终于被乾帝知道了。
乾帝驾临钰王府探病，送来无数灵丹妙药珍贵补品，带来了最好的太医，他又亲自喂钰王喝药，宽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一时间钰王风头无两。
车景静静听着聂一刀汇报外头的情况，忽然抬手砸烂了身边的桌子，什么荣耀，什么皇位，什么真相，都是狗屁！
狗屁！
为什么非要去找什么真相？！
为什么没能早点去接她回来？！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车景突然抬头问聂一刀：“一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聂一刀愣了愣，只好说：“公子并没有做错什么。”
车景看着满院子的赏赐，淡淡地说：“我想拿所有的一切去换回蓝蓝，可是……我去问谁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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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心每天都跟牛皮糖一样黏在车景身边，他总一脸嫌弃地说：“车景，你也太弱了，动不动就晕倒，多亏我天天看着你。”
纺竹淡淡笑道：“叶心，你是怕他想不开自杀吧。”
叶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所幸的是，钰王殿下在大家没日没夜的担忧中，渐渐振作起来，他开始活跃在朝堂之上，忙进忙出，钰王党逐渐壮大。
他几乎日日都有应酬，一身酒气地回来，在夜半无人时，轻轻捉着高月蓝的手，跟她说今天的事。
钰王又变回了以前的冷若冰霜，心思更加深沉，只是有一条，凡是送女人给他的官员，下场会比死还惨。
户部侍郎请他吃饭，上了一道很有内涵的菜——
三个绝色女子躺在长桌上，玉体横陈，一丝不挂，关键部位放着精致的菜肴。
钰王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然后折断了她们三人的手脚，冷笑着离去。
户部侍郎吓得几乎尿裤子，以至于之后半年里，侍郎大人看见躶体女子就不`举，难振雄风。
街上人人传颂着钰王殿下的痴情，说书人又有了新的火热题材，成衣铺的白袍突然卖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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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三月，华风女皇的大女儿——流云公主，也是华风国当今的储君，来明古国“微服私访”。
溪客堂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通知了车景，车景和相里誉商议了一下，决定这回该坑谙王车亭了。
帝京各大主街道都安插了溪客，叶心更是戴着人皮面具扮了一回恶霸，正当他“调`戏”落单的流云公主时，被溪客引来的谙王“正巧”赶到，接下来便是老套的英雄救美情节。
老套归老套，事实证明，它真的很好用。
流云公主明显对英俊年轻的车亭有好感，在得知他是明古国的六皇子谙王以后，好感升级。
在得知谙王府里没有正妃侧妃的时候，好感变成了喜欢。
叶心下手很有技巧性——让流云公主的脚扭了。
嗯，于是她一步也走不了，并且住进了离事发地点最近的谙王府，一切都顺理成章。
相里誉潜伏在谙王府的人——南枝，每日都偷偷往流云公主的房间送点东西，今天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花，明天是一方素雅的手帕。
于是流云公主每次望着窗沿的时候都一脸幸福，哎呀呀，谙王真体贴，对她真好，还有点小情趣，这不就是她幻想中的白马王纸吗。
陷入热恋的流云公主终于差人回到华风，向女皇请旨，要纳明古国谙王为驸马，日后他便是王夫。
华风女皇对这个女儿疼爱得紧，立即和明古乾帝通气了，要不咱联姻呗？
其实乾帝一开始是拒绝的，但华风女皇提出，你要是答应了，我就大开华风国门，允诺两国互通贸易之事。
这回乾帝不淡定了，两国贸易之事，他已经和华风女皇商谈了快十年，女皇就是不答应，这回只损失一个六皇子谙王，他又不是太子，就算到了华风变成质子，明古也没什么威胁，这买卖真特么合算。
于是谙王就这么被自己的爹卖了，为了活命，他无法抗旨，一腔壮志未酬，也只好含恨去了华风当驸马。
谙王，六爷党的智商担当，就这么被乌龙地解决了。
剩下一个八皇子祺王，难度系数比较低，所以不急着整他。
相里誉拂了拂袖子：“祺王无论文韬武略，都不及谙王一半，我们无需动手，他自己会找麻烦的。”
车景无声地点点头。
相里誉思虑半响，最终还是问：“阿景，她……怎么样了？”
车景平静无痕的眸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他淡淡道：“没有醒，不过大半个月前，叶心曾有一瞬间探到她的脉，之后……又消失了。”
当时叶心几乎高兴地跳起来，车景欣喜若狂地喊着蓝蓝，他以为下一刻她就能醒过来叫一声“阿景”，可是，那一瞬间过去后，叶心再也没有探到她的脉搏。
连叶心都觉得，这不过是他的错觉，他实在太想小妮子醒来了，才会犯这样残忍的错误。
可车景笑着说：“不可能是错觉，蓝蓝这么惜命的人，不会舍得死的，她要抓的韩泽还没抓到，她还没有去看过东南七郡的金矿，她还没有和我一起隐居……她舍不得死，舍不得的。”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车景渐渐振作了起来，继续完成和相里誉的计划。
这些天他终于冷静下来，想了很多很多，想起高月蓝任督二脉的异常，想起她常常背痛，想起她身中云雨粉却没有事，有一丝光亮突然闪现，他想，他知道些什么了。
车景看着相里誉道：“相里，你第一次救她的时候，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相里誉展颜一笑，风度翩翩：“阿景，你终于问我了。”
“那么，你的答案呢？”
“我对她下了移情蛊。”
八个字，如八柄尖刀，一下一下地剐着车景的心。
他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相里誉平静地说：“我说，我对她下了移情蛊。子蛊在生长，所以只要她一想到喜欢的人，后背上曾被植入蛊的地方，就会疼痛。待到子蛊完全长大后，我就能控制她的情感。”
车景双手抱着头，无助地一遍遍重复：“原来是蛊，原来真的是蛊，叶心说的竟然是真的……”
相里誉又道：“移情蛊的蛊虫进入人体后，寄生在任督二脉，如果强行取出，这人也就废了。三天之后，蛊虫便会融于血肉之中，再无踪迹可循，因此即使有紫玉神医叶心，即使有前武林盟主关河州，你们也无法察觉。等中蛊之人与心爱之人交合以后，子蛊便完全长成了。”
所以，那日在造化谷，相里誉才要对高月蓝下梅开九度！
车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问：“移情蛊……可移情么？为何？相里，你又不喜欢她！”
相里誉吹开茶盏中的莲心，道：“我是不喜欢她，可只有移情蛊，才能控制人的感情，而只有控制了感情，才算完完全全控制了这个人。况且，下蛊之人不可对轻易动情，否则，蛊一反噬，下蛊的人也活不了。”
车景猛地站起来：“目的呢？相里，你到底什么目的？你算计我也就罢了，你为何要算计她？！”
“算计？阿景，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相里誉顿了顿，最后叹气说，“你若忘了，那我便告诉你，六年前，你将执空大师的尸首安置于秘处，回来后耗尽心力，昏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找到高月蓝，看好她’，我按照你的吩咐对她下了蛊，控制她看好她，如今，你倒要来怪我？”
车景踉跄着倒退两步：“是我？我那时遇到过你？为何我一点都不记得？”
“你那时几乎身死，叶心救回你，但你心绪波动太大，记不得那时的事了。”
“好，好，就算我不记得了，可是相里，即使我叫你看好她，你也不必下蛊！”
相里誉嗤笑一声：“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对我来说，看好一个人，就是控制一个人，控制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下蛊。”
“你……你……”
车景十指都在颤抖，他看着相里誉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一切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蓝蓝中了蛊，有什么后果？”
“无法生育，活不过三年。”
“你说什么？！”车景猛地抬头。
“当初，高月蓝身陷八宝县的山洞监牢之中，我便是靠着移情蛊找到她的，而不是南衣与你说的线报……阿景，抱歉，骗了你。”
对于相里誉的道歉，车景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
过了很久，他才抬头问相里誉：“什么方法可以解移情蛊？”
相里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无解。”
“无解？”车景愣了愣，笑道：“相里，别开玩笑了，你下的蛊，你还不能解么？”
相里誉摇摇头：“不能。”
“不能？真的不能？”
相里誉还是摇摇头：“不能。”
车景晃了晃相里誉的肩膀，“真的不能吗？”
“不能。”
“当真不能？”
“不能。”
“你没骗我吗？竟是不能？”
“真的不能。”
“可是，相里，这是你下的蛊，你也不能吗？”
“是我下的蛊，我却不能解。”
车景问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心就一寸，一寸，又一寸沉下去。
倏地又升到喉咙口，涩涩地再问一回：“真的不能？”
相里誉还是摇着头，说：“不能。”
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车景已经再没有了力气。
相里誉走的时候，车景最后说了一句：“相里，我们……不是兄弟吗？”
“是的，是兄弟。”相里誉说。
他口中应着，心里却在思索，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要是知道阿景会这么难过，当初就不给她下蛊了。
可上天既然给了我控蛊的能力，给了阿景武道的天赋，又怎能辜负呢？
何况……高月蓝这个人，我实在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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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景又枯坐许久。
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缓缓开口：“叶心，相里说的……是真的吗？”
“只怕还不止是这样。”叶心剑眉紧锁，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秦宋柯说，小妮子的血很特别，我试验过，发现她的血有很强的毒性，但她就算再吃一斤木薯，血也不会这么毒。移情蛊本身是没有毒的，所以，能不能活到三年，还两说。”
车景深吸一口气，他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
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中毒中蛊，他宁可把自己的命给高月蓝，可是老天似乎看不得他好，看不得他幸福，总是让他得到又失去！
叶心又说：“小妮子的血比前些日子更毒了，照这个情形下去，她总有一天会……她的眼泪，她的皮肤，她的头发，都会有毒，最终……变成一个毒人。”
毒人？
这样的她，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即使活下来，该是多么痛苦？
执空曾说的泽坤二十五年八月半，那个命格完全重合的日子……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执空和高月蓝的命格已经逐渐重合，无论是“心灵感应”，亦或是同生共死，两人之间的特殊联系已经越来越明显。
执空如此神鬼莫测，不会千辛万苦“复活”之后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这也是车景笃定高月蓝必定也会醒来的原因之一。
只是现在他们都是这糟糕的状况，若是八月半还不醒，难道、难道就此……
车景紧紧捂着胸口，他感觉自己胸膛心脏的跳动，好像她的脚步，一步，一步，离他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