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了?”
“明白了。”
陈朔站住脚,看向身边的刘叔,那个中年男子似乎陷入了一场梦里,坐在一块山石上,闭着眼睛睡去了。陈朔知道眼前这一切都跟山洞里的那道身影,或者该叫老师的那个人,有关。
“你并不清楚这件事以后可能带来的后果……不过也无所谓,如果有一天你真正明白自己是谁,那你学的这些都没什么……呃,关了太久,人有点啰嗦了……其实忘了一件事,你先进来吧。”
雾气缭绕,陈朔并未多想什么,向着洞口走去。封禁大阵在某个时辰波动了一下,看上去就像遇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现象,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那道再次走进山里的身影这次没有出现在山谷中,而是站在了一道山峰的峰顶,他似乎还没有看清前边的路,身体凭借着惯性向前跨了一步,然后,一步跨空。
一声划破长空的惊恐叫声在山峰之间飘荡开来,而后不久,就听到重重雾霭深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像是木瓜落进沼泽里一般。而后再次归于沉寂。
陈朔刚落下时,还以为是那个刚认下的老师弄出来的恶作剧,心里并不如何着急,但很快地,他的身体就跟一棵从峭壁中长出的巨树来了次亲密接触,能清楚听到咔擦的骨头断裂的声响,而后耳边风声再起,不久以后是腿、胸口、脚踝……再之后,意识昏沉的少年已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这么结束了,但求生的本能依旧迫使他抱着胸口,尽量将身体变成一个球。
脑海里隐隐约约想起前世听说过的一个数据,说是跳水的人与水面垂直距离超过四十七米,那么将跟跳到水泥地面上差不多结果一样。这他娘的,落了一分钟也没有到底,至少也得有一千……嘭-噗-嗵……米吧……
在远处的山洞里,黑色封印结界闪烁着流光,那只猴子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看来我实在不太适合教学,居然忘了要过了筑基期才能这么折腾……这孩子不会死了吧。”他自言自语着,有些烦躁地抓抓脑袋,而后聚精会神看向了陈朔坠落下的山谷,脸上起了一点古怪神色。
“那里不会是那只小虫子的领地吧?”
“说不得一会要摆一下臭脸了……且看那小子能不能活过来再说吧。”
自言自语间,原本的懊恼倒是化为了看戏的幸灾乐祸。
如果陈朔知道自己的老师是这样的,这会儿估计能把肠子给悔青掉。可惜,他此刻已经深深扎进了泥潭中。泥潭表面本来被砸出来一个大坑,不过没多久之后,那些黑色的时不时还会咕嘟一声冒出黑泡的污泥缓缓流动着,泥潭又恢复了原样。
只是从泥潭底部翻上来的新泥中夹杂着一些白色的东西,竟赫然是白骨!
不远处,一道瀑布从悬崖之上飞流直下,上端被云雾遮住,看上去犹如从云海中泻下,激起大片水雾,然而流水到了泥潭跟前,却只有一丈来宽,像一条小溪。若有人站于跟前,定会发现这不过一跨步就能通过的小溪,看上去竟似深不可测,且溪水流速惊人。
这天中午,厚重云层遮住山谷上方的天空,不多时谷中便如同天黑了一般,电闪雷鸣,不久以后,一道丈许长的鳄鱼从小溪中浮了上来,眼神暴戾,三角眼中是看上去极为冰冷的竖瞳,它本来朝着瀑布那边游去,但没多久,它转过头看向了那片泥沼。
黑暗天幕下,泥沼安静异常,那道目光定定的看过去,耐心的像个等着猎物出现的猎人。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安静的泥沼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着挣脱恶魔的拥抱,黑色污泥某一刻分开了,一只手掌,或者应该称之为残掌木然地伸了出来。
那像是来自地狱的逃犯,伸出无力的被刑罚折磨的惨不忍睹的一只手。手掌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也没有鲜血,肌肉和骨骼泛着不明的颜色,像是变质时间不一致的腐肉。但还是能看出来,这只手在用力。
伸出来,像是等待着被谁拯救。
然而谷底身边,只有一条全身黑色的鳄鱼无动于衷,或者说蠢蠢欲动地看着它。
几乎很快的,那只手再次被污泥所吞没。
一阵极为沉闷的,像是来自于九幽地府的痛呼声在这安静的谷底响起来。不久以后,那条鳄鱼继续向着瀑布游去了。它的脑海里,记起的是为数不多的几件事之一——自家的宝库又要多一个亡灵了。
泥潭再次平静下来,只是若有那传说中的谛听神兽在一旁,它定会听到那来自泥潭深处的声音。
山洞里的猴子蹲下了身子,挠挠头有点苦恼,“有那么疼吗?”
“不会把这孩子给玩死吧……”
陈朔当然没有死。
当他落在泥潭表面时,由于巨大的冲击力,他便已经昏了过去,之后身体不过是靠着惯性接着往深处坠。那时候,他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骨头。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但这片黑色泥潭本就不是什么善地,那些黑色污泥不仅分量奇重,而且带着一种极为奇特的腐蚀之力。昏过去的陈朔,便被来自黑泥的压力和腐蚀刺激醒来,巨大的盖过人承受极限的疼痛会瞬间袭来,而后再次昏迷过去……如此三番,这少年便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中。
既没有醒来,身体却还能切实地接收到外界的痛感。
那像是一个黑色厚重的梦,梦深处是无边黑暗,往回走却像是刀山火海。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向前走去,走向那片寂静的夜色。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他看到了一团光。而后像是夏日里原野间漂浮起的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最后看去竟像是漫山遍野。他慢慢走近了,而后才发现那些光芒里,是一个个人。
他看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脸色有点苍白,但笑容很真实,他就那样充满慈爱地看着少年,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父亲。
那是一个仿佛无比遥远又无比陌生的人,但也很亲切啊。
少年笑了笑,走过去,而后看到了不远处的女人,那个,应该是妈妈吧。他记得很清楚,母亲的眼角下有一颗美人痣。那一年,家乡下大雨,自己家在县城里也没能幸免,出去救人的父母临走前把自己安置好了,出门后却再也没回来。他那时候才四五岁。
这会儿看过去,他的回忆前所未有地清晰,他走到跟前,抱了抱那位女人。
他接着向前走去,那站在两旁的远远近近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变熟悉了,有以前隔壁的老王,有学校看门的秦大爷,有美丽的语文老师,有小学时仰慕的那位学姐……那些在记忆深处沉寂着仿佛死去的人和物,一幕幕在眼前出现。
少年并未停步。
他看到了奶奶,奶奶站在一个老人身边,那老人面容慈祥。
奶奶……他走过去,跪下去,深深地,深深地磕头。
不走了吧?
不走了。
陈朔抱着老人,心里前所未有地安心。直到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奶奶后面自己应该喊爷爷的老人肩头。
“奶奶,一会儿我过来找你。”
“乖孙子,别走了……别走了……”
然而声音渐渐远去,少年还是向前走去了。
人越来越少,他最终停下了,因为他看到黑暗最深处,站着一道魂牵梦萦的身影。
那道身影回过头来看向他。
走在黑暗中的少年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事,那是在西北的一座城市里,一条大河穿城而过,那女孩也像现在这样站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过头来,在夏日的风里笑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共着岸边柳树上千百只知了,一起欢笑。
“你来了啊。”
“嗯,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跟我回家。”
“我们就在这里终老吧。”
“这里太黑了,你不是怕黑吗?”
“嗯,可是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死了啊。”
“……”
像是有什么定住了黑色原野间的所有风吹草动,那些白色光团里的人影也都凝固了一般,脸上的表情瞬间停止。少年低下头去,红了眼,良久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没有死。”那声音幽幽,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肯定,“所以你是谁?”
“噗嗤……”女孩笑了。
“我当然是扶摇啊……”
“你不是扶摇!!!”黑暗中,少年像是虎豹般大声咆哮着打断女孩的话,“你他妈是谁?”
“唉……”女孩叹了口气,“没意思。”
黑暗中,一身现代服装打扮的女孩摇身一变,身上便多了一副看上去鬼气森森的幽绿盔甲。
“既然你迟早总会知道,我还是先告诉你好了……我是伥鬼。”一道长剑凭空而生,女孩拿着长剑走过去,嘴里还说着,“你不会对你在乎的人动手的吧?”
少年不做声,拿出腰间的匕首——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还能带着匕首,向着身边的光团刺过去,那个人是他以前电视上看来的,那道身影似乎极为惊恐,但来不及反应,匕首已经刺进了光团之中。
如同气球刺破,但又像扎破了装着萤火虫的袋子,光点瞬间消散。
光团里的人临消失前闪烁了一下,变成了一张冷漠的陌生的脸庞。
“所以说你们都是鬼里边的演员喽?”
不等有谁回答他这个问题,他伸出手去,将刺向自己的中年人抱住了,脸上毫无表情地递出匕首。那个自己不久前才喊过父亲的男人也烟消云散了。
而后是那些生命里在乎的人,前赴后继,源源不断……他不觉得累,只是内心的怒火似乎更旺盛了,他看向黑暗深处走过来的持剑女孩,面色更平静。
你永远不会懂的。
你不会死。
你在我辛苦跟来的这个世间,更会活着。
他这样想着,从漫山遍野的魂灵间走过去。
沼泽的黑泥在某一刻泛起一阵光芒,似乎有什么从这些污泥中流动着,进入了少年的躯体,那些血肉模糊的部位,缓慢长出了些新鲜皮肤肌肉。然后下方更深处的污泥漫卷而上,将他往下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