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夜。
章华台前乘广依阶而立。
楚王元独立于高台之上,而自幼跟随他成长起来的乘广禁卫军分别将王后和环夫人的两座宫殿围剿起来。若不是她们的做法伤国之根本,他也绝不会这般兴师动众。正所谓敲山震虎,若他不扫清门前之雪,怎还有精力再管瓦上之霜?
乘广禁卫军。
在一般情况下,它分为左右两广,每广战车三十乘。右广鸡鸣时驾车值班,至日中卸车整顿休憩。左广日中时驾车值班,至日入时卸车整顿休憩。每辆战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总共有战士四千五百余人。它是楚国一支神秘而精良的部队。
在殿堂上。
无数的公卿大夫纷纷踏夜而来。
王后芷薇的身边站着公子启,环夫人的身边站着公子悍和公子犹。五个人皆是侧身站立在殿堂之上。黑夜中的烛光斑驳,其光如莹,将这几个人的面容映射的惨白。而门外依稀是三道岗哨,密密麻麻地被淹没在迷雾和夜空之中。
黄歇赶来。
宋玉也在随后匆匆而至。
就连一向都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大将军景阳,见到今晚这样的阵势也不免大吃一惊。他先望一望王后和公子启,这才不解地抬头问道:“大王,深夜已至,可那乘广禁卫却突然围剿王后和环夫人两宫,下臣不知大王到底有何深意?”
楚王元低沉道:“你问问王后就知道。”
景阳回望芷薇,问:“请教王后。”
芷薇的神色僵硬,冷声说:“我不知道。”
楚王元本来尚且还算心平气和,但因芷薇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不免有些怒火中烧。他指着站在殿堂中的芷薇,怒喝道:“你会不知道吗?你身为一国之王后,统领后宫,管辖姬妾,三餐茶饭,四时授衣,祭祀礼乐,你不是应该什么都知道吗?”
芷薇缓缓抬头。
这一夜她前来匆忙,就连身上的服侍都朴素典雅。唯有衣袍半遮,而嘴角边却勾勒一个滑稽的微笑,芷薇一字一句道:“大王,多年夫妻,忠言逆耳。就因为那个瑶姬,你不惜与王后和太子两宫大动干戈。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王元不怒反笑。
“芷薇,寡人现在就问你,那瑶姬的侍女是如何死的?你说她失足落水,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当夜有谁看见了?又是被何人发现的?她死前的症状如何?又是被谁无声无息地扔出宫去掩埋的?”楚王元冷笑道:“这就是欲加之罪吗?”
芷薇的神情中略有诧异。
四目相对。
“一个小小的侍女而已。”芷薇美目轻抬,眼中皆是凛冽的恨意:“你竟然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而质问我?你竟然在文武百官面前问一个奴人的下落?我素闻楚国自建国之初,就以标榜沿袭周礼而闻达于诸侯国。可是现在呢?就因为这样一个奴人,就值得大王在前朝先失楚国之君威,在后宫后失楚国之夫仪?”
古来周礼,颇有讲究。
有句话,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在西周时期,虽各诸侯国战乱不休,但大多都在沿袭周朝之礼。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祭祀和打仗一样都有非常繁琐的礼仪。这是一种贵族化的仪式。比如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比如不允许国君因身份卑贱的人而质问身份高贵的人。
“你还敢说周礼?”
楚王元的声调因为气急而逐渐升高。
“虽说秦国是最先打破礼仪的国家,但你身为一国之公主,难道学习的就是在君前阿谀奉承,在君后阳奉阴违,鸡鸣狗盗吗?”楚王元踉跄倒退,目露怒意:“芷薇,你以为有秦国做你的幕后屏障,寡人如今就不敢废了你?”
“你说什么?
芷薇几乎要站立不稳。
因楚王元的这句话太过于震惊,竟让芷薇的表情略有些好笑。她怔怔地望着他,月色朦胧,章华宫内外顿时死寂一片。芷薇眼眸中的冷芒一闪,阴沉地问:“大王,你说你想废了我?你忘记当年是谁帮你在秦国脱困而有今天的吗?”
楚王元一时惊诧住。
芷薇虽话中没有明说,但楚王元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然而当年的回忆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针。那些碎片般的记忆,非人待遇,百般嘲弄,朝不保夕。如今狠狠地扎在他敏感的心上。就好像横在两人之间的毒瘤,多年来,虽然不触及,却始终存在。
黄歇示意公子启。
公子启连忙下跪哀求道:“父王,我母后在你还在秦国当质子时就嫁与你为妻,倘若当年没有她时刻护在你左右,你如何能顺利地归楚称王?可如今,你竟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就将你仅有的三个儿子通通围剿起来。我们从未谋逆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以色侍人,妖言惑众的。但是,父王,难道你只为了她,就想将我们都杀了吗?”
楚王元冷笑两声。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威胁寡人吗?”
公子启磕头:“儿臣不敢。”
楚王元近乎颓废地坐回王位,他指着芷薇,怒声道:“启儿。那你就问问你母后。她都做过些什么?她处死那个侍女也就算了。但她为何要在瑶姬的膳食中加入丹皮,桃仁,南星这些不易致孕的中药材?多年来,寡人膝下无子,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原因吗?”
芷薇的脸色苍白。
公子启不可置信地望着芷薇:“母后……”
“多年前,寡人曾作为楚国质子而受困于咸阳。当时,正值秦楚关系不睦。寡人每日胆战心惊,风餐露宿,只希望能尽快回到母国平静度日。”楚王元的眼底有炽盛的寒芒:“直到我遇见你,芷薇。那时你身为秦国公主,在我落魄之际,愿意委身于我。你我夫妻,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实属不易。这也就是这些年,我始终都百般纵容你的原因。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不仅霸道任性,还张扬跋扈。你简直和当年判若两人,大相径庭!”
灯火暗璨。
芷薇非常清冷的问:“那你呢?”
当年,两人虽在受困于秦国,朝不保夕,生活疾苦,但却一直夫妻和睦,恩爱甚笃。可如今,就在楚王元回到楚国继承王位之后,先有各国贡献公主以示邦交友好,后有黄歇搜罗美女为王室传承后代。现在,他又从云梦泽带回一个瑶姬。芷薇承认瑶姬的年轻貌美,近些年来,随着自己年龄的日趋衰老,她争宠的心思已经很淡了。
但是。
如果只是后宫争宠也就算了。
更让芷薇郁郁寡欢的是,楚王元为避免日后秦国对楚国生垂涎之心,他竟然故意不立嫡长子公子启为储君。在历经群臣的商议后,他执意改立母族势力微薄的公子悍。这样以来,不仅楚国王权不会旁落他系,下一代君王也会和秦国毫无关系。
立储一事。
让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千沟万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