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到处都有扶桑花。
无论是荒野之郊还是王宫侯府,一到春日无处不是明暗流转的绯色。风一吹漫天花雨,灿若云霞,将整个楚国描绘地淡妆浓抹总相宜。细雨将至。雨幕淡淡。瑶姬依旧跪在众人的面前,双目微垂。唯一点丹唇朱砂色,艳若桃李。
无数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
一边的魏霭轻声笑道:“哎呦!我本来就听说瑶姬妹妹是一个玲珑聪慧的人。往日你一贯清雅素颜,我还未看出来。不曾想,今日你盛装打扮起来,竟然明媚胜春色。即便是我这样的女子,似乎都有些被晃的睁不开眼睛呢。”
瑶姬未说话。
但后宫中从来都不缺双簧戏。
果然,妫鸢面色清冷地说:“瑶姬妹妹。我知道自你进宫以来,深受大王宠爱。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乱了楚宫的规矩吧。这偌大的后宫唯一仅以王后为首,而宫廷服饰自然以正红色为太尊。而你的身份只是个夫人,理应知道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
瑶姬依然未说话。
跪在她身边的云曦有些着急。
芷薇竟也媚眼如丝,扬声说道:“瑶姬。若是平日里,你仰仗大王宠爱,恃宠而骄,张扬跋扈也就罢了。可是今天是先王楚顷襄王的忌日。即使你不全身缟素,也不应该穿的这样肆无忌惮,以下犯上。莫非,你就连先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是这样的!”
云曦急忙辩解道:“明明是王后你让我家夫人穿上的。”
芷薇一怒,指着她道:“大胆!你敢诬蔑我!”
瑶姬立刻拉住云曦,示意她不要说话。在楚宫的这些天中,云曦时时陪伴在她身边,算是瑶姬一个贴心的人。她当然不想云曦惹祸上身。云曦委屈地望着她,瑶姬又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色,云曦这才情不干意不愿地保持沉默。
瑶姬对着楚王元磕头。
她自顾自地解释道:“回禀大王,瑶姬本来只是一介荒野农妇。初入宫廷,学识浅薄,见识短浅,不懂礼仪分寸。更何况,妾身并不知道今天是先王楚顷襄王的忌日。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后宫中寻常的赏花宴而已,于是就私心想着,不能被美艳华贵的扶桑花给攀比下去。这才盛装赴宴。可是我并没有丝毫对先王的不敬之意。还望大王责罚。”
芷薇的唇边一丝冷笑。
“说的倒是好听。”
楚王元自从继位以来,多年膝下无子。就连黄歇都因担忧楚国政局不稳,而屡次给楚王元进献各国的美女,可惜始终无果。直到李园为了讨好春申君,将妹妹李环送给他。公子歇又将其献计送给楚王元,这才辛苦获得一子,封为太子。
本是皆大欢喜。
但谁知,秦国竟将芷薇和公子启送回来。
这个芷薇公主,曾在楚王元受困于秦国的时候下嫁,他们的儿子也被秦国的国君封为昌平君。可是,芷薇极有心机和野心。她屡次从中作梗,想废掉楚国的现太子熊悍,立自己的儿子熊启为太子。是以,楚国的后宫表面上虽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
瑶姬的心中不免凄凉。
宋玉的目光清冷地流转在她的身上。
都说禽兽残忍无情,这宫廷里的女子又有哪个与禽兽无异呢?王后为避免有更多的子嗣与她的儿子熊启争夺储君之位,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得宠的嫔妃,更不会给她们诞育后代的机会。如今,恐怕芷薇早已视瑶姬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瑶姬压低眉眼。
她只想要个明哲保身而已。
楚王元望着瑶姬,目光如炬,严肃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过错,那你就回宫思过吧。没有寡人的允许,你不得出宫半步。还有……”他的视线落在芷薇的身上,又望回瑶姬,略带惆怅地说:“从今开始,膳房不必再准备你的用度。”
芷薇一惊:“大王……”
楚王元瞥她一眼,一副悠闲的姿态说:“王后,你不必包庇。既然是瑶姬犯错在先,理当受罚。她竟敢在先王的忌日,都能这般铺张奢靡,不穿缟素。既然如此,寡人就罚她每天三遍抄写《上至经》。而膳房备食,不含肉糜,一年茹素。”
这般明显的袒护她。
真有些讽刺。
芷薇嘲讽地说:“大王,瑶姬敢藐视先王,这样的惩罚不是太轻了吗?而且,大王还特别吩咐膳房准备她的用度,又是意欲何为?我虽然不聪慧清明,但也能猜测,大王是否在担心宫中有人心存祸心,对瑶姬不利?那大王担心的人,又是谁呢?”
楚王元低喝一声:“你认为是谁就是谁!”
芷薇的脸色一白:“大王……”
楚王元拂袖而去。
宋玉站在原地,衣袂盈风,他连忙安抚道:“王后,楚国赏罚,一向分明。虽说不知者不罪,但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王平时里虽国事繁重,但却是个心思通透之人。事已至此,王后又何必与大王相争,从而两败俱伤呢。”
芷薇冷声道:“所以呢?”
她缓步走到宋玉的身边:“宋玉,难怪大王会是非不分,恩怨不明。原来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从中作梗。我就奇怪了,当初宫中流言纷纷,你到底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否则我怎么从未听说有任何公卿大夫称赞过你呢。”
宋玉剑眉略蹙:“的确如此。”
芷薇的怒意更甚:“那你为何还敢待在大王身边,还想蛊惑君心?大王虽然喜怒无常,但是心思缜密,定然不会让你这样的小人得势。”她不免上下打量宋玉,轻嘲道:“可惜了你这幅好皮囊,我听说秦国的太后倒是很喜欢呢。”
瑶姬望着宋玉。
就连本想离开的黄歇都止住脚步。
宋玉依旧清风皓月,目光略过瑶姬,清淡地说:“有一个客人在都陈里唱歌,起初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千人。后来他唱《阳阿》《薤露》,都城里跟着他唱的有几百人。等到他唱《阳春》《白雪》的时候,都城里跟着他唱的不过几十人。最后他引用商声,刻画羽声,夹杂还运用流动的徵声时,都城里跟着他应和的不过就几个人罢了。这样看来,歌曲越是韵律高雅,和唱的人也就越少。”
芷薇蹙眉:“哦?”
就连黄歇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黄歇走过来,目光澄澈地望着宋玉,说:“旧时鸟类中有凤凰,鱼类中有鲲鱼。凤凰展翅而飞上九千里,穿越云霓,背负苍天。可那跳跃在篱笆中的小鷃雀,又怎会知道天高水长呢?而鲲鱼自昆仑而出,夜晚能游在孟诸。但那水塘中的小鲵鱼,又怎会知道山高水远呢?所以,鸟中有凤凰,鱼中有鲲鱼,那人中也有宋玉。”
宋玉依旧风轻云淡。
黄歇不免朗声地笑道:“所以,圣人的伟大志向和美好的品德,超出常人而独自存在。一般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你宋玉的所作所为呢。”两个人在众嫔妃的目光中渐行渐远。芷薇气愤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只低声道:“你在这里跪三天。”
瑶姬低声道:“是。”
她无声地望着那一抹白色的衣袂。
扶桑,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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