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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淅淅沥沥,下得颇大。

一旬大师说,虽然雨水是上天的恩赐,可是下得太多,气会堵住的。

杪冬不明白一旬那些好似藏着玄机的话,他只知道,要是一直下雨,河川的水会上涨。

一路跑回来的杪冬微喘着气,他拭了拭脸上的水珠,收起油纸伞,推开青衣人的房门。

“我要去黎县。”杪冬开口说。

青衣人从书里抬起头,奇怪道:“怎么忽然想去黎县?”

“听说那边在闹水灾……”杪冬解释一句,“大叔接下来是要去德州?我是来告辞的。”他顿了顿,又说,“顺便留个地址给我吧,以后好把银子还给大叔。”

青衣人挑眉:“为什么不一起去黎县?”

杪冬愣了一下,问:“大叔要去吗?”

“去啊,”青衣人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去?”

在杪冬的请求下,他们当天就备好马车往黎县出发。

“大家都拼命地往外跑,”杪冬挑开一角帘布往外望,青衣人凑过去,看见大雨里混乱的仓皇出逃的人们,“只有我们在往里赶。”

“黎县是比较危险……”

早晨的时候,听从黎县来的人们说了那边的情况——洪水爆发过一次,地势低的房屋全被冲毁了,许多人丧命其中。雨停了一两天又开始下,堤坝年久失修,只怕再一次洪水就会淹没整个县城。

害怕死亡的纷纷外逃,就连县令都丢下百姓离开了。可是,总有些会留在黎县的人吧?比如说跑不动的老弱病残,比如说不愿抛下家乡的热血青年。

杪冬起身,青衣人抬眼,问:“怎么了?”

“去帮未矢赶马车,看能不能再快点。”

门帘掀开了又放下,马车里只剩下青衣人。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窗沿,风时不时将门帘吹开一道缝隙,隐隐可以看见那个少年挺立在风雨中,单薄且倔强的背影。

敲击的动作逐渐变慢,青衣人幽深的眼里有暗光闪过。

黎县乱成一团,笼罩在死亡恐惧中的人们、失去亲人伤痛的人们,在苍茫的雨幕里发出一声声让人心恸的悲鸣。

杪冬问清楚堤坝的方向,跨上马扬鞭而去。

“跟着他,”青衣人叹了口气,对未矢说,“别让他受伤。”

浓郁的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进黎县最豪华的府宅,跃进唯一还有灯光渗出来的那个房间。

房里那人看见青衣人惊讶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跪下轻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顺帝转身坐进椅子里,环顾一下装饰得颇为奢华的房间,拂袖道,“庄爱卿倒是住得挺舒服。”

庄季站起来,白玉般的脸挂着轻慢的笑:“陛下知道,臣是过不惯俭朴的生活的。”

顺帝半眯着眼,冷哼一声。

“倒是陛下怎么会到黎县来?”庄季疑惑,“臣可没听到风声。”

顺帝笔直修长的食指支着眉角,沉默不语。气忿有些奇怪,庄季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表情,静立在一边等候。

良久,顺帝才回答说:“是甫子阳要来。”

庄季“啊”了一声,看向他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冷漠,孤僻,目光短浅,资质平庸’,对于子阳,朕一直都是这样的印象。”顺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语气里却带了些不可察觉的疲惫,“现在却发现,朕完全不了解他。”

庄季微微皱了下眉。他压下听到那句颇为亲昵的“子阳”时的怪异感,静待下文。

“朕前段时间在甫子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影,他们汇报说待朕离开皇城,子阳也私自出宫了。”

“擅自离宫可是大罪,”庄季皱眉,问,“太子殿下为何出宫?又为何要到黎县来?是否与秦屿山相关?”

“似乎不是,”顺帝轻啜一口茶,“朕一路跟着他,反而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一个人背着包袱,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没有目的,也不留眷恋,只是静静地,在那些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看。偶尔会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忽然就扬起嘴角,让微笑一点一点蔓上脸颊,蔓上眉梢,蔓上每一根发丝,在流逝的人群中闪闪发光。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

用手指慢慢滑过破旧的高墙、石栏、篱笆,拖着孤孤单单的影子,抬眼望向天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陛下”庄季沉吟一阵,开口道,“现下正是紧急时刻,秦屿山随时会有异动。”

“朕明白,”顺帝放下茶杯,那丝疲惫与疑惑顷刻间消失无踪,“朕会派人看着他,至于那个欺君犯上的无赦——”他抬起身,眼眸里闪过阴狠的光,“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事成定局再行处置。”

庄季点点头,道:“秦屿山这边,臣也会仔细盯着。”

“卿的能力,朕自然放心,”顺帝抬抬手,懒洋洋地问,“黎县的水灾,卿打算如何处置?”

“臣派人去号召群众守住堤坝,尽力控制住灾情,”庄季顿了顿,又说,“二殿下已经带了赈灾物资,正往黎县赶来。”

“他倒是会收买人心。”顺帝淡淡道,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回头又说,“给朕寻个住处,子阳和朕在一起,他不知道朕的身份。”

“陛下还是尽快离开黎县的好,”庄季的嘴角重又勾起轻浮的笑,“陛下呆在这里,臣岂不是要费尽心力守住黎县?哎呀,可要起早贪黑了……”

“起早贪黑?”顺帝嗤笑,“卿还是忙点好,花街柳巷玩得太多,当心玩出什么毛病来。”

庄季也不恼,凤目一挑拖长了声调说:“臣——多谢陛下关心——”

顺帝轻哼一声,衣袂一翻转身飘出房间。

第二日傍晚,雨势变小了,守堤的人忽然多起来,于是未矢坚持着把杪冬带去青衣人的住处。

两个人都异常狼狈,脏兮兮的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乱七八糟,上面还粘着泥土和杂草,暴露在外的皮肤,遮盖在肮脏的泥沙下,隐隐可以看见一道道擦伤划伤,藏在里面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肩膀和膝盖部分的外衣已经磨成了破布。

交待过不要让他受伤,却还是受伤了。

青衣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杪冬脸上那道最长的还在渗血的伤痕,心里有种莫名的烦闷。

“去洗个澡。”他说。

杪冬避开他的手,疲惫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屏风后面。

再出来的时候未矢已经不在房里了,杪冬问了问青衣人,青衣人回答这里只有两间房,未矢出去另寻住处。

“我可以和他住一间啊。”杪冬说。

“不行。”青衣人看了他一眼,声音沉沉的略带寒意。

“现在哪里找得到住处?”杪冬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眉微微蹙起,“未矢已经很累了,找他回来住吧,我可以去堤上。”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青衣人拉住他,沉默半晌,最后叹气道:“我跟你一间,未矢另一间。”

青衣人说是去找未矢,杪冬就窝在椅子里一边擦头发,一边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他是真的很疲倦了,从昨日到今日不停重复着扛石块、扛沙袋、扛木桩这样的动作,眼皮都没合过,所以青衣人回来的时候,杪冬手里握着那块擦头发的布巾,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烛火还在微弱地闪烁着,他的黑发轻轻散开,包裹着纤细的肩膀,印在雪白的衣袍上,如一片泼出去的水墨,在火光下闪动着奇异的光泽。

青衣人的呼吸沉了沉。

喜欢人……这样的生物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那些像是活过来了般、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溜走的发丝,眼眸里闪过一抹疑惑。

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一向言听计从的未矢,为何会为护堤而遗忘自己的使命?质问他的时候,他回答说:“属下欲强行带殿下回来休息,殿下却问属下喜不喜欢人这样的生物。”

“殿下说,他很喜欢。”

倾盆大雨,汹涌的河水,摇摇欲坠的堤坝,还有身边那些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渺小的人们。

特定的环境里,那样的话确实能够触动人心。

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

青衣人可以想象杪冬那时不知看向何方的目光,淡淡的语气,还有浅浅的笑容。

我很喜欢。

他理解被打动的未矢,不能理解的,是说出这种话来的杪冬。

喜欢吗?

青衣人皱起眉,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变大。

那一次,杪冬救那个孩子而自己快要被淹死的时候,青衣人是站在船头冷漠地看着的。

看着他默默沉在水里,等待空气一丝丝流逝,生命也一丝丝流逝。仰面透过水流望向天空,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不舍,似乎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眷恋。

这样的人,也会喜欢人吗?

力气又大了些,杪冬不适地偏偏头,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大叔?”或许是还没完全清醒,他的眼里浮动着氤氲的雾气,声音也较平时低沉许多。

暗哑的,带着一丝慵懒的魅意。

青衣人的手顿了顿,从他头发上移开。

“未矢呢?”杪冬打了个哈欠,问。

“在隔壁。”

杪冬哦了一声,青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手伸出来,给你上药。”

杪冬乖乖把手伸出去,青衣人给他抹上药膏,丝丝凉意顺着青衣人的指尖蔓延开来——手指,手心,手背,胳膊,然后是——肩膀。

“肩膀没事。”杪冬收回手,笑了笑,然后注意到青衣人略变冰冷的目光,那笑意便渐渐收了回去。

“真的没事,”他偏开头,淡淡地说,“不用管它。”

扛了那么长时间的重物,怎么可能没事?青衣人伸手按了按,杪冬如触电般站起来,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衣人注意到他稍稍将右肩往后藏,可自己按的明明是左肩。

杪冬赤足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倔强地看着他。

青衣人忽然想起来,甫子阳右肩上是有一片龙形烫痕的,那是在他出生时,自己亲自用烧红的铁片烙上去的印记。

胸口一窒,心里泛上点点沉闷的疼痛。他避开杪冬的眼,沉声道:“睡吧。”

青衣人睡在外侧,杪冬睡在里侧。

杪冬紧贴着墙,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眼睛闭得死死的。

被压得青紫的皮肤在慢慢升温,从淡淡的温热一点一点到让人难以忍耐的灼烧的炙痛。

其实刚出生的婴儿痛觉是很迟钝的,听觉也不灵敏,可是那时候杪冬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冰冷的,带着讥诮与不屑的——

“朕不杀他,朕会让秦家人亲自杀了他。”

然后,就是刻骨的疼痛。

或许是因为滚烫的烙铁,或许是因为不安与失望。

夜色浓稠得如研过头的墨汁,黑暗粘上杪冬的面颊,然后蔓延开来,将整个人紧紧包裹住,找不到一丝光芒。

素在哪里呢?

母后在哪里呢?

杪冬死死抱住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茫然中疲惫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雨奇迹般地停了。杪冬打开窗户,阳光一下子洒进来,照在面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人们欢欣雀跃的声音,杪冬听着,微微眯起眼。

堤坝守住了,暂时也没有爆发洪水的危险,可是杪冬和未矢却依旧早出晚归,整日混迹于灾民中,帮他们重建堤坝,或者修葺房屋。青衣人看着总是弄得又脏又累的两人,也只能无奈地皱皱眉。

甫子昱的队伍渐渐逼近,不期将至的消息惊动了整个黎县。

杪冬扛着修堤用的木桩,静静站在一边看人群涌动。

甫子昱要来黎县吗?杪冬疑惑了一会儿,却又马上释然了。是啊,有什么事顺帝总爱差遣甫子昱去办,毕竟,他是最受宠爱的皇子。

杪冬看着人们念叨着甫子昱时一脸的崇敬,弯起嘴角笑了笑。

母后,你看见了吗?

他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想要穿透这明媚的阳光,寻找到隐藏在云后面的那一张笑脸。

你的子昱不仅健康平安,还深受父皇器重,深受百姓爱戴。

这样,你会不会放心一点?会不会……稍微多想起我一点?

杪冬低下头,微微垂了垂眸。

“……那个梦……可以成真吗?”

那个关于幸福的梦,可以成真吗?

素,母后,如果用我一辈子的时光来为你祝福,上天会不会许你一个幸福美满的来生?

可以的吧?

一定可以的吧?

有人压低了声音谈论说二殿下迟早要取代那个平庸太子的啊,杪冬低下去的脸却闪着希冀的笑。

他扛起木桩,从兴奋的人群中匆匆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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