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祖宅的西侧花园内,一张石桌旁,韩老爷子旁若无人的品着一壶清茶,石桌对面,年轻英俊的韩棠淡淡地注视着摆谱儿的自家老爷子,那沉静的模样竟似比他家故作姿态的老爷子还要嚣张。
看老爷子似乎还要将自己晾一会儿的样子,韩棠只好漫不经心的用自己无聊的目光逡巡花园。花园四角的阴影里,隐隐可见几个身着黑色西装,全幅武装的大汉在外围隐蔽。“嘿!”韩棠忍不住嗤笑出声。
老爷子淡淡地睥睨他一眼,然后道:“哪里可笑了?”
“穿上一身人皮就不是过街老鼠了吗?你们这些人,究竟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地步?”韩棠冷笑道。
“哼,没有我这过街老鼠,你这二世祖早不知是零落成泥还是碾作尘了?”老爷子更加不屑地回道。
“你以为人人都喜欢做二世祖么?”韩棠径自拿过茶壶为自己沏上一杯茶道,“言归正传,我今天一定要接那孩子回去。”
“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他吗?这回又是要发哪门子的疯?”老爷子故作愁眉不展道。
“你自己心知肚明。别逼我真的报警!”韩棠抿了抿薄唇道。
“真把自己当成个良民了?不该你做的梦,趁早别做了,不要最后误人误己。”老爷子望着他目光深沉道,“那孩子是我留给你的最后挡箭牌,你明白么,阿棠?你真的以为,我放手了,别人就会对我们韩氏放手?你也许还不知道,有一种仇叫做世仇……那是一种积年累月的怨恨……”
韩棠闭目,深吸了口气,才道:“我做事,只求问心无愧。不管是祖上的仇,或者是你惹来的恨,那些东西,与我何干?倘若有人非要将那些积怨加诸在我身上,我只好奋力反击!但是那些我所不愿做的事,即便是让我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也休想强加我身。”
老爷子望着韩棠,眸底有一种似是欣慰又似是担忧的神情闪烁着。这个孩子,生长的如此优秀,即便在韩氏这样一个污浊的泥潭之中求生,只是也太过刚正不阿,这样的他生在韩家,真不知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老爷,我将若无孙少爷带过来了。”突然花园旁的走廊口,吴管家的声音响了起来。
韩棠与老爷子一起回头,只见吴管家的身后,一个八九岁的少年,无悲无喜、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那便是——寂寞。那寂寞几乎氤氲成了一种实质的雾气笼罩在他的全身上下。
如何能不寂寞?四年来,他虽过着一种再优裕不过的生活,可是却也再没有跟同龄人玩耍的机会,不能像别的孩子一般去学校接受教育的同时,每天还要做无数不知所谓、未雨绸缪的功课,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泥沼之中,越是奋力挣扎,越是往下沉陷,最痛苦的是,快要窒息之时,遍寻周围却连一个可以拉他一把的人都找不到!何其的悲哀!然而即便是这般可怜的境地,他不自觉的还是将自己的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后有着一把坚硬无比的尺子在丈量支撑着他的高傲灵魂。
“若无,过来。”老爷子朝着少年轻轻地招了招手。听到老爷子的声音,少年抬眸,优雅淡笑着朝他们缓步走来,完全没有一丝少年人的活力四射。
“爷爷,上午好。”他走近之后,恭敬却疏离地向老爷子行礼打招呼。自始至终,没有向韩棠望上一眼。
被这个孩子如此无视,韩棠倒没觉得什么,四年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就算记忆力再好,毕竟四年没见,记忆多少也会有些模糊。但是他举手投足间的那种风轻云淡与周身上下笼罩着的孤僻寂寞,却让他的心里微微一窒,因为这样的韩若无让他回忆起了一抹怪异的熟悉感,这简直与当初沐明雪那个女人私底下不纠缠他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若无,连你爸爸都不认识了吗?”老爷子笑着打趣道。
“我爸爸?”韩若无眸中闪过一抹诧异,刚才眼角的余光里掠过的那个英俊男子竟然是他的父亲?他回头,让男子的脸庞与逐渐模糊的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好像的确是那位不喜他的父亲?他来做什么?是来接他回他的家吗?虽然不知道如果去了他的家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但是能够逃离这边那些令他越来越厌恶的课程,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若无,”韩棠强忍住心底的那抹怪异熟悉感,然后道,“你过来。”
韩若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走近,然后唇角绽开一抹得体的微笑,道:“爸爸,好久不见,您身子安好?”
映入韩棠眼底的是一张与沐明雪那个女人八分相似的脸庞,虽然还太过稚嫩,可是眉眼之间,已经精致漂亮的有些不像话了。被与沐明雪极其神似的他静静地望着,韩棠一句脱口而出的安抚软话瞬间如鲠在喉,再也吐不出来了。他不得不说,那个女人真的很厉害,即便是死了,也在他的眼前想方设法的摆了一张活照片。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妖孽?竟然连生儿子都能生的跟她自己一模一样?
韩棠抿了抿薄唇,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今天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回去。”
“回去?”韩若无没想到在他即将窒息的那一刻竟然真的有人在头顶伸出了一只手,虽然那只手上的温度似乎有些低,但是却让他瞬间鼓起了逃生的勇气,“爸爸您是说,让我跟您回您的家去吗?”他有些不敢置信的去重复他话中的意思,生怕这是一场乐极生悲的白日之梦。
“嗯。”韩棠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被他过于生分的话语牵动了一丝心弦。
“谢谢爸爸。”韩若无高兴地道,可以看出他是有些激动的,然而尚未在脸上渲染开的灿烂微笑,却因望见了身边的管家之后生生的化为了一丝得体的优雅。他微微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然后向老爷子颔首道:“爷爷,那若无先回去准备行李了。”
“哦,去吧,去吧。”老爷子表现地十分大度道。
韩若无缓缓转身,尽量放慢自己的脚步让自己显得从容,可是心底那份疯狂滋长的喜悦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抑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他终于可以走出这栋深宅大院了……
早慧的他似乎已经开始察觉到自己的人生轨迹正在被人强行改变,他虽有心抗拒,却找不出一个抗拒的理由;他在被人塑造,却找不到除了被塑造之外的存在意义。其实,他早已隐隐的明白过来,他缺少的只是一个榜样,一个教他如何真正做人的高大背影……
而韩棠,这个厌他母亲至深的男人,是否又真的能成为他的榜样呢?
“如何?”老爷子望着韩若无故作从容的步伐,眼底弥漫着一抹得意向韩棠炫耀道。
韩棠眸子暗了暗,脸色冷冷道:“什么如何?”
“你八岁的时候能够这么克制自己的情绪吗?”老爷子指节分明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幽幽道,“他是个天才你知道么,这些年我让你吴叔教给他的东西不少,别人花一个小时才能消化的东西,他只要十分钟就能够融会贯通。他的话,以后坐我这个位置,实在是绰绰有余。”
“是么?”韩棠不置可否地回应,有他在,事情不会一直这么顺着他家老爷子的心意发展。
“呵呵,我知道你这个兔崽子在想些什么,不过,你来的太晚了,表面上的东西易改,那些已经成为了本能意识的深层次东西,比如说思维习惯,比如说利益得失的判断……你觉得他还改的过来么?”
“你还记得他是你的孙子吗?”韩棠望着老爷子那张高深莫测的老脸,唇角掀起一抹尖锐的讥讽。
“我记得呀,可是我也记得是谁将他推到我手上的,哦,对了,似乎还是在明明知道后果的情况下呢?”老爷子唇角掀起一抹玩味道。
韩棠冷下脸色,唰的站起身,然后负气朝着花园外走去。他的身后,老爷子自斟自饮了一杯清茶,然后幽幽道:“真的不明白呢,拿你讨厌的换你喜欢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远去的韩棠听到这句话,离去的背影微微一僵。
“老爷,不要把话说的这般没有人情味,少爷会当真的。”望着远去的韩棠,吴管家轻轻道。
“呵,是么?可是我就是想要他明白呢!自欺欺人,也要有个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