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开锅的场面,沈默没少经历。
但是如今这样混乱的局势,只她一个当事人在现场,便尤为孤形单影。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在广播里议论那位所谓的叫栾静姝的人的声音正是站在阳台上面色苍白的沈默。
“怎么回事?怎么是沈默的声音?”
“就是啊,她明明在班里啊。”
“可能是提前录的吧。”
“另一个人是谁?”
“我赌西川。”
“西川的声音好听多了,我赌杜云帆。”
“啧啧,连自己的好朋友都黑,沈默真是不一般啊……”
沈默抬起重重垂下的头,耳边还吵吵嚷嚷地播放着那天她和杜云帆在播音室里的对话:
“……栾静姝她其实很自卑,家境不好,但是没必要防着我。”
彻底慌了。
沈默抬腿,撞开教室阳台的玻璃门就往办公楼跑。
等气喘吁吁地到达,早已人去屋空。
广播也停了。
沈默擦着汗,依着门框望着楼下的出操大军,黑压压的一片,在值周教师刺耳的口哨声中又活动了起来,不情不愿向操场挪动着。
“沈默!”西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捉住沈默的手肘,顺势将她拉到静谧处。
“刚才怎么回事?”西川眼神关切。
沈默也不想再憋住,鼻子一酸,泪水关不住地掉。
“广播里,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沈默抬起头,张张嘴:“云帆哥。”
“杜云帆?”难得着急一次的西川有了怒意,“他跟你在播音室干什么?”
沈默再次低头。
“什么时候的事?”
又抬头。
“不记得了,好像是上个星期。”
“你说你们一天在干些什么?”西川彻底怒了,又自言自语,“这个杜云帆,在他眼皮子底下都不把好关!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录音?”
“不清楚……”沈默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再好好想想!”
沈默闭着眼睛好好想了想。
然后睁开眼,伸出手指勾住西川裤子上的口袋,说:“我真不知道。”
“你明白这事的后果么!”西川伸手将沈默蓄意卖萌的手轻轻拍开,严肃地告诉她,“你总是一意孤行,做着你认为没有错的事。”
“我当然明白这件事情带来怎样的后果。”
“你不明白!”西川把话挑明,“在背后议论最好的朋友,你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用的都是什么词!你还不明白么?你爸和,和其他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就为了你能够得到保送名额你知道么?”
“保送保送,又是保送!”沈默也开始炸毛,“你们都只关心保送,你们根本不关心我,这件事情受伤害最大的人是小栾,谁要你管什么保送的事情……”
“沈!默!”西川最终将字眼用惊叹号咬碎,一个字一个字拆开说得棱角分明,“为了你,你的安全!你的成绩!你的干净背景!已经把栾静姝牺牲掉了,你还不懂吗!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最后一个字,西川一边咬牙切齿将它吐了出来,一边拿手砸在旁边的墙上,颈项处青筋暴起。
这突如其来的严峻形势把沈默压住了,完全喘不过气来。
没想到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自己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耐心走,为什么就偏偏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条布满荆棘,充满着仇与爱,和牺牲的故事。
走得伤痕累累,走得如鲠在喉。
啜泣都失了声,消失在安静的廊道里。
遥远的操场传来学生跑操的口号声。
“那么,西爷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
沈默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说这样一句话。
但是西川并不打算领情。
“你要是想把愧疚感转移到我的身上,那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男生感到无力,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沈默的无理取闹,“栾静姝今天回学校拿东西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已经听到刚才广播里的那些话。而你,现在最好想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
“对不起,西川,我只想逃避。”
沈默泪眼婆娑,抬起腿往外面迈,只觉得一脚发软,踩了空。
半跪在地上,沈默才稍微想清楚了这件事情的逻辑。
她跟杜云帆的对话,在广播室被自己无意录制,却被人有意曲解。
复制、剪辑、拼凑、断章取义……还故意在栾静姝要回学校的当天,播放出来。
尽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沈默并不相信刘睿卓有这样的胆识和智谋。
却实在想象不出还能有谁会是其他的人选。
能够恨自己,又恨栾静姝的人,找不出第二了。
沈默怒气上涌,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起步开跑。
“你去哪里!”西川伸手拦住她,正义的神情在他脸上彰显。
“我去找刘睿卓算账!”沈默摸一把眼泪,恨意迸发。
“你现在,是要把当事人处理好。”西川苦心劝道,“刘睿卓算不了什么,她也不一定是幕后指使,在你心里,终究她跟你的对峙,要重要过小栾的心情吗?”
跟她的对峙,重要过小栾的心情。
这句话醍醐灌顶。
沈默回想起她当初在广播室里和杜云帆谈论起小栾的那副模样,也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在评价着自己号称是最好的朋友。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原来造成沈默跟栾静姝之间的隔阂,并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人,而是那个一直都在为完美友谊编造谎言的自己。
沈默苦笑。
“那么到这个关头,我还能做什么?”
西川轻轻蹲下身,狠狠地用手抓了抓头皮,短短的黑发从手指缝里游走,此刻的他无力又焦急。
“算了吧,顺其自然。”沈默轻声说,“顺便,谢谢你,帮我爸。”
然后走人。
----
回到教室里,沈默一句话都没有说。
班上的几个女生好像看笑话一样投来好奇的眼神。
就连张文浩好似也受到了什么奇异的感召,抬起头对沈默努了努嘴巴。
栾静姝回来了。
沈默几乎不敢直视她。
她脸色好像比以前更加苍白,或者,因为许久未见,沈默早就忘记了她有多么羸弱。
她走路的步子依旧缓慢,没有挺直的背,却有着挺直的气质。
杜云帆跟在她的后面。
沈默几乎从空气里嗅出了一股柴火灶头的味道,栾静姝今天没有用淡香水。
不,应该是很久都没有用过了。
沈默都不敢求证她是在家里有多么拼地做家务,不敢直视她的手,她的鞋,她的穿着。
自从她进来的时候瞧了一眼,就再不敢把眼神往她所在的方向延伸。
旁边的同班同学有一小部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默。
生生息息,我最终是亏欠了你。
知道栾静姝离开,沈默都不敢看着她,哪怕一眼。
西川从前面看回来,眼神里满是叹息。
----
又过了好些日子。
沈默就要背上行囊去参加奥林匹克生物竞赛了。
却从不知道是谁的嘴里听到,栾静姝家里出事的消息。
“好像是她妈得了脑癌。”
“还多亏了她爸,家暴了送去医院检查,才发现。”
“有一个多月了吧。”
“怪可怜的。”
沈默捏着参赛邀请函,从教室里收拾好了书包出来。
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却又无能为力。
自己毕竟做不到,停下一切去挽回那些无可厚非的事情。
换做你,除了哭闹一两天,还能怎么着呢?
但最终,临出发前,沈默还是去到了城郊的那座小院落。
走在路上,看见另外一个小院子里有两个小女孩,一个被大人收拾,另一个人勇敢地挡在前面哭着说:“别打妹妹了,我是姐姐,打我吧!”
恍惚间,沈默觉得场景有些熟悉,但又那么陌生。
生息轮回,不复存在。
走到那栋已经被秋藤爬满的院落,红色的大门在绿色中间显得那么刺眼。
栾静姝的父亲不在,听同一个院子的人说,“早跑了。”
沈默示意同院的人不要打扰她们,自己只是过路的,待会就走。
“我看你不像个过路的。”同院的这个人说着浓重的乡音,沈默忙不迭解释着,顺便掏了几颗糖给路边的小孩,无奈地摆摆手,赶紧逃走。
如果早知道,至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小栾,沈默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到楼上去。
远处有一个女人模样的身影,一直尾随着她,香烟的灰烬落下来,洒得一路都是。
“还真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