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也有藤蔓,而且长势很好。
“从菱北街往城郊走,遇见的第一处平房往外数,左边第七个小院里,红色漆的大门,屋外爬满了藤蔓,进去二楼第二间。”被写在纸巾上的地址,不知是不是因为写得不情不愿,省级书法赛获二等奖者的字迹竟然歪歪扭扭。
沈默读着杜云帆写的那段极具描述性的地点,一边张望,一边认真看。
直到看见第一处平房,沈默放缓了脚步。
那是一处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矮小的平房外墙就是普通的水泥颜色,连廉价的瓷砖都没有,各家各户的窗户是古老的格子窗,门是油漆随意喷刷的门。
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沈默觉得美好。
这里有院落,有街坊邻居,有田地,有花圃。
仿佛这样的地方住起来,才能有点人情味。
很多外来务工的家庭,租不起城里昂贵的精装房,也不能消费起那些摆在百货超市里精美的蔬菜水果肉,就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过着半城半农的生活。
栾静姝的家也在这里。
她不把住址告诉沈默,不曾邀请最好的朋友,在自卑懦弱的心里埋着厚重的理由。
“你去的时候,把包捂紧一点!”刚才还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杜云帆就发来这样的短信,沈默虽然不放这提醒在心上,可还是不由自主把包从单肩挎换成了斜肩挎的状态。
“啊!”一声尖锐从前方传来,沈默打了个冷战,前方房屋里的人陆续出来,一两个壮汉后面跟着一些妇孺,进到了一处院落里。
还有些老人扶着拐杖站在门前的院墙边。
目光都聚焦在同一个方向。
第一处平房往外数,左边第七个小院里,红色漆的大门,屋外爬满了藤蔓。
沈默默念的内容,和前方传来尖叫而引起人群聚拢的画面一致,板鞋踩在地上开始加快脚步,扬起一些从城里飘来的尘,落到这里成了土。
几乎拿出了八百米最后冲刺的速度。
沈默从院墙外面飞奔而去,却被热情的看客隔绝在外。
推搡着里外三层的人群,沈默几乎要崩溃掉了。
里面还不断传来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劝架和哭声,沈默个子本就不太高,在外围只好靠听觉来维持对事态的了解。
拥挤中,沈默看见一颗歪脖子树,正好长在院墙边,枝桠分出来的斜枝,长满了叶子垂向院墙内部。
虽然穿的是皱巴巴的半截长裙,但丝毫不影响沈默翻院墙的深厚功底。
从这里翻进去,只动用了一层功力。
双脚接触到地面,沈默来不及沉浸在翻墙成功的喜悦里,拔腿就往二楼跑。
狭窄的楼梯,四处都泛着一股乡间独有的柴火味道。
沈默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栾静姝那么喜欢用淡香水。
挤到二楼的廊道里,沈默凭记忆已经认不出栾静姝父亲那张陌生的脸,只看见她死命闭着眼,拼命捉住他的一只臂膀不肯放手。
嘴里颤抖着轻声求饶。
那张脸,胡渣遍布,骨瘦如柴,颧骨因为脸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脂肪而高高凸起,粗糙的皮肤散发的不健康的暗黄色,嘴唇暗红而且干裂,翻着皮。
突然,有点后怕,沈默不禁往后面退了两步。
男人周围站着几个强壮的街坊邻居,前后伸出手拉住他,这时候救护车来了,男人有些分神,栾静姝趁此机会挣脱,跑回到屋子里。
“妈!”
凄厉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沈默的心往下沉了好几十米。
曾经幻想着她亲手把他送进去,妄想着他的离开,能换来小栾的安宁和幸福。
可没曾想,这么快就被放出来。
然后继续打扰她们的生活。
隔着好几个人和门帘,沈默看不清楚室内的情况,关切的情绪涌上脑门,导致的结果就是——从楼梯的拐角处冲出来。
“小栾!李阿姨!”沈默拨开人往里面冲,却被一只手截在外面。
“让开……”急切已经让她混乱了头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认出来了。
多年不变的齐肩发,和那张没长开的脸,以及,永远都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
那双眼睛,那种神情,惹恼了对方。
“你还有脸过来!”男人满脸的火气无处泄愤,挥舞着手臂,一掌轮过来,一旁的人遮拦不及。视线被临时阻断,像没了信号的电视,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白星点。
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情况,又是一拳,下意识用手臂去挡,只觉得全身都受到了震动的波及,身体不听使唤,重重往墙上撞去。
脑袋“咣”一下。
沈默很努力地睁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雾蒙蒙。
浮现在记忆的最后一个节点,是一股暖意从额头上流淌下来,耳朵旁边是一个男生的声音。
“沈默!沈默?!”
沈默很努力地动了动嘴,一声微弱伴随着绝望的气息。
“西川?”
对方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抱着她,一动一荡地跑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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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男生接了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怎么?哪家医院?”
对方低沉着声音,却又用了急切的语气:“西川,这边情况比较复杂,你还是别过来了吧。“
“我当然要过来!”西川很少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星巴克里的人都望向他,见状的西川最终咽了咽口水,降低音量继续讲,“我说好了,要保护她的。”
“那你,不等她了么?”
沉吟一阵,西川最终下了决心:“不等了。”
说罢就抓起电话跑出去。
在路上,随着呼吸声,西川想要摈弃掉那些过往。
那种叫做回忆的东西,总是悄无声息地吞噬着自己的灵魂。
每当表面上风清云淡,但不经意时,勾勒出回忆画面的每一帧,都像毒药,让心缩紧,却欲罢不能。
如同上瘾一般。
而现在,就快到了和过去诀别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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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栾静姝的神色看起来要比任何人都绝望。
沈默还躺在核磁共振室里,自己的母亲还在抢救中。
而这一次,杜云帆没有报警。
栾静姝不止一次在言语中透露着过去某一时,沈默当时为了帮助自己却报警将她父亲带走而带给她的失落。
杜云帆赶到的时候,刚好亲眼见证栾静姝父亲对沈默加以暴力的过程,却将沈默报上救护车的后,又折回二楼,抱起栾静姝的母亲。
下楼之前,杜云帆问了蹲在地上的栾静姝一句:“到底要不要报警?”
她说:“这个家,不能再毁了。”
杜云帆到现在都觉得可怕又可笑。
多想提醒她,毁掉这个家的人不是沈默,也不是任何一个报警的人,而是,那个她最舍不得割舍的人,那个暴打她的人,那个威胁到她母亲性命的人。
但就算点明这一点,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无非,会是更多的绝望罢了。
不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进来,杜云帆看了一下,是个陌生的号码。
想都没想,就挂断了。
只看到了抬头三个数字: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