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里经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李匀除了睡觉的时间会回来，其他时间他从来不进这个院子，因为方琼住的村民家距离郭卫民住的村民家只有一墙之隔，所以他老向郭卫民住的地方跑，他隔着这两户人家的院落的墙壁有时候都能听到方琼在说些什么。有时方琼在墙这边和薄雪说着什么话，他会在那边开始应答她，然后方琼就会对他说，你在那边说什么话啊，谁能听见啊，要说来这边说，他就赶紧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林桃的父母也经常不在家，他们在田里没活的时候或者下雨天不需要去干活的时候喜欢去别人家窜门聊天。
她的弟弟也经常不在家，他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一直玩到天黑。
院落里，常常是只有陈易和林桃。
他在窗边看书，她在院落里洗衣服。
他在窗边看书，她在清扫院落里的树叶。
他在窗边看书，她来来回回，做着其他杂活。
在她终于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她就回自己的房间，院落里安静下来。他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除此之外，院落是安静的，这安静的院落有一种极致的美丽之处，那是因为，她在这院落的某一处，呼吸着。
很多年以后，当陈易回忆起这个院落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很多年后，他还能清楚地记起这院落里的一草一木，记得在它的安静之中隐藏着的他的炽热与痛苦交织的心，记得他在听到她做事情时发出的声音时的心跳。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他终生难忘而无法再回到的地方，他不知道他现在正在这里经历着的一切都将成为一个永远不再会来的一段历史。
很多年后，他曾经有一次经过芳村，他是坐在火车上看到它的，那是在1999年的一个下午，他坐在火车上，看到芳村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虽然他出发之前就知道他会经过它，然而在真正经过它的时候他仍然感到了自他的心底升起一阵无以言明的酸楚。他坐在火车上，看到芳村完全变了样子，他猜测她肯定也变了样子，她还在芳村吗？或许，她应该住进她所嫁的人家里了吧？那些过往的岁月在火车经过芳村的刹那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清晰得仿佛他还呆在那院落里，还在静听着它的每一次声响。而在火车过去一段路途之后，它又变得模糊了。
假如陈易知道，在他长长的岁月里，现在的这一瞬只是他人生路上极短暂的一刹那时，他可能会更加珍惜现在的时光。然而现在他正在度过着这样的时光，它好像无穷无尽，这时他只觉得时光的流淌是极其缓慢的，在这个院落里，阳光是一点一点地偏移着的，树木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生长着的，他在这儿还有很多个明天将要到来，还有无数个明天的阳光，抵达这个院子。好像这样的明天可以一直日复一日地延续下去，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而且，就算是这种时候，在他爱上林桃以后，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回去的，回到城市中去。仿佛这是一段不正常的人生路途，他要回到正常的路途中去，这种过正常的生活的愿望有时竟比他爱她的感觉还要强烈。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他可以回到城市中去了，他可能会马上收拾行李立刻出发，虽然他知道他会难受，而且，他知道他的离开会让她也难受，但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啦，毕竟，他们还没在一起不是吗？
他不知道阻碍他向她坦白的原因中除了他在面对她时的难为情之外，是否也包括这么一种原因。
他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度过了一个夏天之后，又度过了一个秋天，到又一个冬天了。芳村开始慢慢地冷起来了。冬天的时候田里没有什么活，他们经常一整天一整天的休息，他常常和李匀一起到郭卫民那里去聊天，有时候他们实在觉得无聊，就几个人一起出发去散步，冬天的田野里光秃秃的，人影稀少。他们有时候走得很远很远，他们在田野里绕来绕去，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直到他们觉得路途远得他们可能天黑之前都无法回到芳村了，才开始往回走，有好几次他们迷路了，是靠着向村民们问路才回到芳村的。
他们常常是在天黑以后才到达芳村，那时村里的人都吃过饭了，他们就几个人一起在郭卫民住的村民家里吃饭，然后他们继续聊天，一直聊到深夜，他和李匀才向着林桃家里走去。
他们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他们轻声轻脚地开门，轻手轻脚地关门，他多么希望，他在经过她的房间时能听到一些里面传来的动静，表明她还没睡着，还在等待着听到他回来的声音，然而，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房间总是黑黑的，而且，没有声响。
他多么希望她能知道，他在冬天的田野里和其它人一起步行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只有她。
在他隔着好几个村庄的田野里回想她的时候，那种他对她的感觉仿佛随着距离的遥远而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在他来到这里的前几个月，他几乎每隔几天就收到来自父母的信，他们怕他孤单，寄信的时候时常也同时寄一些书籍给他，现在他们的信越来越少，而且寄信的时候常常连书也忘记寄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快过年的时候，他收到一封来自他母亲的信，信上是这样说的：
易，今天你爸爸和我说了一件事，他告诉我，他没办法和我一起生活下去了，他想让我们先分居一段时间，让大家先平复下心情，他其实之前也这样说过，好吧，我得向你承认，我以前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但是昨天，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地斩钉截铁，非要和我分开住一段时间，我心冷了。我好几天没和他说话了。
我知道他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你知道你父亲的，他是多么多情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我以为他老了就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他到老了还是这样，而且，看起来，这次他是认真的想要离开我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劝劝他。
你收到信后最好马上出发。
爱你的妈妈
收到信后他几乎完全没有什么震惊的心情，就像他母亲在信中说的那样，他是知道他父亲的，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多情的浪子，看来，岁月并没有把他的这种性格给改变，反而变本加剧了。他甚至知道他父亲喜欢的是谁，因为他常去他父亲和他母亲所教书的那所学校，在两年前他下乡前最后一次去那里的时候，他在无意中打开他父亲的抽屉时，在那里面发现了一张纸条，那是以一个女学生的口吻写给他的，信的内容他不想再回忆了。他只知道，他看到信的时候，心里只想着绝不能让他母亲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把那纸条给藏起来了，他怕他母亲也会像他那样不经意地发现它。其实，在那之前，在他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中，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他父亲的这类蛛丝马迹了。他父亲总是在喜欢着什么人，不停地变换着喜欢的对象。虽然，他承认他父亲心底里是善良的，他只不过爱吹嘘了一点和过于多情了一点。他难以理解的是他的母亲，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她的伤害，而不选择离开他？
有一次他试图探究他母亲的态度，那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当他又一次他发现他父亲不忠的证据之后，他对他母亲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女人遇到了一个浪子，那个浪子在初始的那段时间里是确实爱着她的，但是很快他就把她淡忘了，不停地去寻找新的爱情，这时候这个女人却选择了原谅他，而不是离开他，所以我很不解，她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呢？”
他母亲显然一下就猜到了他说这话的原因，因为她的表情明显地困窘起来，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毕竟，他说的太明显了。
他记得他母亲当时是这样说的：“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总会有不如意的时候，而每个人在面对不如意的时候如果只想着抛弃生活，那么她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而且，我猜你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有孩子的，对吧，在面对一个她自己创造的生命的时候，她要么选择对她的孩子负责，她自己忍受磨难，要么选择对她自己负责，让她的孩子忍受磨难。我想，对任何一个遭受这种折磨的女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容易选择的问题。”
他记得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她前方的桌子看，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不耐烦说起这个话题，所以，她就只说了那么一段话，就赶紧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就在他一直以为他母亲是一个光辉的等待浪子回头的形象时，他有一次发现了他母亲的秘密，他在他们家的书房里寻找他想要的书籍的时候，从书柜的最底层发现了一个上着锁的小箱子，他的好奇心促使他用了各种办法终于把那个箱子打开了，他在里面发现了她母亲的一些信件，都是些陈年的信件，有的来自她的亲戚，有的来自她的姐妹，她的老师或者别的什么人，还有一些是和她的工作调动有关的信件或者别人她有求于她或者她有求于别人这种类型的信件，虽然他知道他不该看她的信，但他实在没能忍住他那强烈的好奇心，他在那一堆信件中找到一封她母亲自己写的信件，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写着另一个城市的名字，而寄信人地址写的是他家的地址，他打开它，那封信看起来非常陈旧，上面已经有些地方破损了。那封信上面写着：
陆：
收到你的信好几天了，今天才有时间回信。收到你的信，我整整开心了好几天。陆，你说你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我了，我要对你说的是，我也是一样的，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了，我们别无选择。
我不可能让我的孩子离开他的父亲，那样他的童年将是不完整的，这对他的性格养成是不利的，你那边也一样，你也有女儿的，你理解我这方面的顾虑的，不是吗？所以，对于你说的我们都和自己另一半离婚的想法，我是没有办法接受的。至少，暂时我是无法接受的。
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段时间，好么？
你知道的
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封信件没有被她寄出去，而是被她锁了起来，他在那堆信件里没有找到这个她叫他陆的男人寄给她的信件，也没找到她其它的写给这个人的信。他能找到的关他们的，只有这么一封。很显然，他母亲后来做出了她选择，因为她还在这儿。还和他父亲在一起着。
在看完这封信之后，陈易对他母亲有了新的认识。她清白无辜的形象在他心中就那么轻易地轰然倒塌了。然后，他痛苦地认识到，他的家庭并非像他一直以为的至少有一半是完整的，它是完全支离破碎的。一个完全支离破碎的家庭，让他突然感到灰心丧气。自从他看了他母亲的信，他对婚姻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组成家庭的两个人，可以是谁都不爱着谁而凑合着过日子的，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幸福的家庭，而实际上，却是支离破碎，千疮百孔。他怀疑有多少家庭像他们这个家庭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中，有多少是夫妻双方怀有异心，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同床异梦的。
那时他刚和他女友在一起，正值热恋期，发现这样一封信，不能不对他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困扰，在当时，他从不怀疑他会和他女友一直在一起，他一直相信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开。
他那时曾经在心底里暗暗地对自己说，他和韩玲，是绝对不会像他父亲和母亲一样的。
这句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或者说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关于他们两个的誓言，常常在他心里浮现，当他看到他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当他和韩玲争吵的时候，当他来到芳村的那些他因她音讯全无而痛苦的夜晚，他时常想到这句话。甚至当他爱上林桃后，这句话也在他心底浮现过，只不过这时他是以另一种心态来看待这句话了。
而现在，当他收到他母亲的要他回去的这封信，他突然又想起以前他自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觉得，那就像是一句玩笑。他和他父亲和母亲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收到信的时候正在郭卫民住的村民家里，他们看到他看信后一脸严肃，都关切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对他们说，看来他要回家一趟了。他没有对他们说明具体原因。他让他们帮他请假，然后开始回到林桃家收拾行李。
他回去的时候她正在院落里洗衣服，他收拾好行礼走出他的房间的时候她还在院落里洗衣服，但他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经过的时候抬头看他，因为她好像觉察出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用她的余光看到，他好像背着个什么东西呢，现在她发现了，那是他的包裹。他来的时候就是背着这么个包裹走进她的家门的。
见她抬头看他，他对她笑了一下，说，“看来我要回家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
她“嗯”了一声，仍然在看他，用她充满疑问的眼睛看着他。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他继续说，“我可能会过段时间再回来。”
她又“嗯”了一声。这一次嗯的声调和刚才是不同的。
他往门外走的时候，他知道她在他背后看着他，他听到背后是静谧的，没有洗衣服的水流声，也没有别的声音。
他刚走出她家的门，就发现他的伙伴们都在路上等着他呢，他们要走路送他去镇上，只有那里有车辆通向附近的县城。他将在县城搭乘通往N城的火车。
他抵达他家的时候已经是在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一进门，就看见他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她之前刚刚哭泣过了。
家里比他以前走的时候显得更冷冰冰了，也许是他的心情让他觉得家里看起来如此冷冰冰的。
坐在沙发上的他的母亲见到他回来了，没有像以前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那样站起来迎接他，而是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把她的目光盯着前方的茶桌了，她等他进来以后，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对他说，“他已经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了。”她的声调平静中带着愤怒和悲伤。
他以平静中夹杂着愤怒的语气说，“离婚吧。”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不理会她吃惊的眼神，继续说，“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婚呢？这样对你对他都好，你们早就该离婚了，现在，我也已经长大，你不需要再顾虑我了。你们赶快离婚。这么多年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看到她默不做声，他继续说，“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是的”，她说，“的确，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可是，”她顿了一下，“我们该怎么面对学校里的那些人呢，你知道，我和你爸爸是同一个学校的，那么多同事们，学生们，他们该以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们呢？”
“离开那所学校，重新找一个学校教书。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他仍然以平静中夹杂着愤怒的语气说着。
他同情他母亲，然而他又痛恨她的软弱。他希望她能过着自尊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耻辱地得过且过着。
她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声音无力地说，“你还是去说服说服他吧。明天你就去学校。”
他“嗯”了一声。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不想再面对她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当他站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等他的父亲时，他发现学校里没有什么学生，办公室里也空无一人。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放假的时候了。他不知道那个给他父亲递纸条的女学生，是还在学校里的某个宿舍里呆着呢，还是已经回家了。
说实话，他并不痛恨那个女学生，相反，他还有些可怜她，因为他知道，她注定只是他父亲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他痛恨的是他父亲，他痛恨他并且可怜他。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被欲望折磨的可怜虫罢了。在他身上没有实实在在的爱情，只有一闪而逝的欲望。他注重感官上的享乐甚于灵魂上的，如果说他这一生曾经对一个女人有过什么感情能算作是爱情的话，也只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对他的母亲有过，所以他娶了她，而不是其他女人。只不过生活越过越平淡的时候，他把这爱情淡忘了，转而从其他女人身在寻找欲望，并把这种欲望当作爱情。而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做法，把他真正的爱情也摧残了。
也许，他所有关于他父亲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他不知道他父亲是否真的爱过他的母亲。他不过是潜意识里觉得，他是爱过她的，他一直觉得，他父亲曾经给与他母亲的，是真真正正的爱情，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和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他说起了一段往事，他和他母亲的往事。他告诉他，他年轻时为了见他的母亲一面，曾经走了三十里路。磨破了一双鞋子。他走那么远去见她只因为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她正在病中，而他那时又正在偏僻的乡村教书，当时他又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所以他就走路去见她了，见到她，看到她病得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厉害，他就放心地回去了。
他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在喜欢着一个有夫之妇，所以陈易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对他说起这个呢？在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她身上的时候？他说完这件事之后，还在后面加了一句：你母亲啊，她可是个好女人。他说这话的时候陈易看到他的神情中满是愧疚，那意思是，是他自己不太好，除此之外他的意思还包括，可他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父亲过来了，看到他显得很高兴，又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他。他的表情表明他在猜测他妻子是怎么向陈易说起他的。
他亲切地对陈易说，“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陈易冷淡地说，“马马虎虎。”
他父亲说，“你瘦了。”
他说，“嗯。”他说完皱了皱眉头。
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陈易开始说，“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父亲知道，谈话要步入正题了，他以不耐烦的语气说，“她总是这样，小题大做。”
陈易听到父亲的这句话，立刻以反感的口气说，“你应该知道她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他父亲说，“是啊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搬到这里来住一阵子，你不知道你母亲，她整天拉着我吵架。整天无中生有。”
他居然说她无中生有。
“你们离婚吧。”他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对他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他父亲抬起头来，仿佛大大地吃了一惊。
“你们还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呢？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有必要继续吗？”
“你怎么能这样认为呢？！”他父亲提高了声音，他的面孔也因为动怒而有些变形了。
“难道我说错了吗？”陈易厌烦地说。
他父亲不说话了，他坐了下来，低着头，用手摆弄着他桌子上的一支笔。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对他说，“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糕，虽然，我承认，我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但我不认为我们已经到了必须离婚的那一步。人到中年，很多事情都不会像以前那样简单了。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这圈子里所有的人都互相认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已经人到中年，谁也不可能再离开这个圈子到另一个陌生的圈子里去的。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子了。而且，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离婚了，我们将受到别人怎么样的议论，我和她谁都没办法忍受这样的议论。这是我们不能离婚的第一点。这是客观方面的原因。
“从主观方面来说，我也是不能离开她的。没有她的生活我没办法继续过下去，这我是非常清楚的。的确，我是个多情的人，我承认这一点，我也无力改变这一点。不同的女人身上有不同的魅力，就像每一朵花都有她自己的芳香一样，而我，只不过比平常人更容易发现这些女人身上的美好之处。我发现了她们身上的美好之处，并且爱着她们的这种美好之处。这是我生活的乐趣所在。我和其它女人的关系，在我看来，和你母亲丝毫没有关系。我对她的态度从来不是因为这些女人的存在而改变的，真正改变我们的是我们的生活，生活中的日常琐事让我们之间的浪漫感觉消失了。但是它已经转化成更深的别的感情了。虽然它没有爱情甜美，但远比爱情牢固。我可以立即和其他任何女人断绝关系而不会感到丝毫疼痛，就像欣赏完一朵花，我可以很平静地回到家里一样，当然，我可能会感觉到有那么点遗憾，但也仅仅是遗憾了。但是如果是离开你母亲，我是会感觉到疼痛的。就像一个人要被人卸下他的左膀右臂一样。所以，我绝对无法和你母亲离婚。”
他知道他是无法说服他父亲的。他不愿意在这儿浪费他的时间，他选择告别他的父亲，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他对他母亲说了他父亲对他所说的所有的话。他母亲听完一句话也没有说，仍然是满面愁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他不知道她对他父亲的这些话有着怎么样的想法。
他对她说完以后，就回他自己的房间了。
如今家里的气氛让他无比压抑，他在家里只感觉到悲哀，为他的母亲，也为他的父亲。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为了透透气，这段时间里他在他家附近逛了几次，也去他以前的校园里逛了几次，在那里他很难不想起他和韩玲在一起的情景。那些情景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他的心情却已经心平如境了。更多的时候他在想着林桃。
他有时会对她们进行对比，虽然这种对比其实是无意识的。
他发现，在他爱上林桃之后，他对他女友的曾经的过错之处就无法容忍了，那些之前在他看来是正常的事情，在他眼里也变得不那么正常了。
他在他家附近一条铁路轨道边上走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某一个明媚的春天，就是在这条铁路的某一辆火车上，他和韩玲一起出发去H城游玩，他们坐在对面，谈论着他们憧憬中的H城的春天该是什么样子。当车在一个某个小县城的站停留下来的时候，车上拥进来一大批人，其中包括一个胖胖的脸上有着许多疙瘩的女孩子，她在韩玲的左边，挨着韩玲坐下来了。当她过一会去厕所的时候，韩玲对他说，“和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真是影响心情。”她的表情满是厌恶。
虽然当时他对她的态度有那么点惊讶，但他很快就释然了，是啊，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本来就该诸多挑剔的。她从小就生活在美好之中，她自己就是个美好的女孩子，所以见到丑陋的东西，会有点不舒服，这对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说，该是多么正常啊。那时候他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原谅她了。那时他推测，漂亮的女孩子大概都会这样的。
可是他现在却觉得，如果那天和他一起坐在火车上的是林桃，她肯定不会有这种抱怨和这种嫌弃的表情，她会和那个女孩子亲切友好地交谈，她会尽力让那个女孩子知道，她没有注意到她的肥胖和她那满脸的疙瘩。他确信她一定会如此。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有一天他和韩玲一起去乡下踏青，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只有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又跑又跳地在追赶着一只蝴蝶。小男孩在路过他们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韩玲身上了，那个小男孩身上脏兮兮地，把韩玲的新衣服撞出一块污迹。她当时立马就生气地打了他一巴掌，他看到那个小男孩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的这个动作，在当时的他看来，是极其粗鲁的，但是他当时仍然很快就原谅她了。他在心里为她开脱，这是她新买的衣服，她本来就是个极其爱美的人，而且，她那动作是在那一刹那间冲动之下做出来的。如果她好好冷静一下，她肯定是不会有这样的动作的。现在他则设想，如果林桃处在那样的情景之中，他确信林桃肯定不会有那样的动作的。
他做了这么两个对比之后，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把她们进行对比，是因为，他需要给自己一个证据。一个他可以爱林桃的证据。他只不过想要说服自己，她是值得他去深爱的。他需要一个证据以表明自己可以在某天向她坦白，而让自己心安理得，没有遗憾。
说到底，还是阶级这个东西在作怪。他又开始痛恨阶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