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我怎么对您讲啊?“
杜铃腼腆还有些怯懦地望了望黛丽，小姐的诚挚和关爱鼓励着她，她于是振作起来，说：“我六岁那年，老家遭了灾......爸爸和妈妈领着哥哥和我逃荒出来，不想途中……爸爸病倒了，病得很重，眼看一家人保不住了……妈妈没有办法，被迫……一狠心，把我卖给了人贩子......可也救不了爸爸……”
“那，你妈你哥他们又去哪里了?“
杜铃摇摇头，痛苦地说：“不知道……我可想念他们了……”
“你别难过，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会对你好的。”
杜铃的不幸遭遇深受黛丽的同情。黛丽不愿把这位孤苦伶仃的少女当作佣人，而是真心实意地与她结拜为姐妹，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杜铃年方十八，比黛丽小五岁，黛丽就叫她为小妹。
自此，杜铃便成了小姐的影子，她们朝夕相处，甚为融洽。
现在，黛丽正焦急地等待杜铃，完全没有觉察母亲来到她的身边。
“丽丽，当心别着凉了。”沈静说着，理了一下女儿背上的披肩；黛丽急转身来，惆怅地望着沈静叫了声“妈”，便一头埋到沈静的胸脯。
沈静照常是捧起女儿的脸蛋仔细端详，还用手指刮了刮她的细致白嫩的鼻梁，问：“又在想你的救命恩人了?“
“唔。”黛丽不愿言明，只是撒娇地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吃吃发笑：沈静轻轻嗔怪道：“你呀，还跟妈保密哪?”
“嗯。”黛丽应一声，又笑。
“你不是派小铃去打听了吗?“
“可直到现在还不见影儿……“
“等急了?“
“唔!“
随着一阵敲梆子似的楼梯响，沈静按住黛丽诙谐地说：“好了好了，‘红娘’回来了!“
黛丽娇嗔地向母亲撅着嘴。
只见杜铃急匆匆来到面前，气喘吁吁地喊道：“姨妈，姐姐!”
黛丽一把搂住她，高兴地叫：“小妹!“
杜铃被搂得“哎哟哎哟“直笑。沈静见二人那股亲热劲儿，故
意冲着女儿说：“看你，别把小妹给搂断气了!“
“哎——”杜铃真的笑得噎住了，黛丽吓了一跳，忙问：“小妹，你?没断气吧!“
“嘻嘻——没，没什么……就是高、高兴了点儿!”杜铃还是笑个不停。
“嗨!把人都快急死了!”黛丽说着，自觉说漏了嘴，脸颊立时飞红；沈静也乐得笑出来对杜铃说：“哟，小妹，人家急着等你这位红娘报讯呐!“
杜铃止住了笑声，向黛丽做个鬼脸，拉长腔调说：“姐姐，您听我道来——”
杜铃这副装腔作势的怪模样，惹得急红了眼的黛丽狠狠地捏了她一把：“死小妹，还不快讲!“
山茶蓓蕾的时候，芳香是沁人的；百花叶艳的季节，没有比酿蜜更诱人了。黛丽的心啊，宛若含苞欲放的红莲，濯濯于清池，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下，清香四溢；青春的召唤，幻想的砥砺，驱使她浮游在童话般的回忆里。
猎猎风暴，悚马惊蹄；黄沙肆虐，陡崖绝涧；洪波激流，在她眼中星移斗转，天上地下，四方八面，构成一幅奇耀璀璨、触目惊心的壮烈图景……渐而这幅壮烈图景在她脑海中渐渐叠化为一个高大英俊的偶像——他!
他，能叫烈驹安静，能使风暴平息，能驯服惊涛骇浪，也许，还能驾驭少女的芳心……
“啊，他是多么的勇敢!“黛丽的心音在胸房回响着。
“但是，”黛丽遐思万绪，“可诅咒的耶和华，万能的神!为何你要作出如此唐突的安排?权且让我当作敖广盛筵上的一鼎汤骨，也无须忍受今天这般灼灼如焚!这岂非天意?若然是天意，为何义将我们隔离?”
“只因他是穷困潦倒的马夫，而我却是穿金戴银的千金小姐吗?不，这不公平!无论是我，或是他，或是所有人类，不都是上帝的子孙、天国的臣民吗?我愿抛弃这一切珠光宝气，随他而去，哪怕是天涯海角，海角天涯……”
黛丽仍在继续幻想：啊，至臻的偶像——我倾情的人哪!你如今在哪里?尽管你我相距咫尺，却犹似横隔洪沟万里……快来啊，我渴望的、心上的人啊，你可知道有一颗火热的心正在等着你，正在向你开放?!
当海潮鸣锣鼓噪时，它决不因畏惧顽石的阻拦而却步；丘比特的箭镞既射出，任何力量也阻拒不住它飞驰的翅膀。青年马夫的形象，顽强地占据着黛丽的心田。
一种莫可名状的精神激素，正在漫延乃至渗透了她全身的血液，充斥并洋溢在她的肌体内的每个细胞渴望相见的兴奋，犹如一股急泄直下的水流，从她深邃的意识中迸发出来。
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团火，越烧越旺，于是她悄悄离开窗台，踱人卧室；她想平息自己这颗急剧跳动的心，便安详地躺到卧榻上，轻轻舒展着灼热酥麻的肢体……
“哎——”
黛丽长吁一声，垂下眼帘，只微微睁开眼睛，而瞳孔里锁住的偶像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
但见他——偶像——笑意盈盈，飘然而至，默默无声地来到自己面前……于是她抑制不住喜悦，猛地坐起，向他伸出双手，高兴地呼唤：
“啊——是你!“
可是当她定神细看，却惊讶得张着的嘴巴合也合不拢；面前站着的不是偶像而是母亲!
“妈!”黛丽禁不住失声哭泣。
自从沈静得知救援者不是别人，而是邢府的马夫后，她深深为这贫寒青年那种舍生忘死的高尚情操所打动，且对他那超凡脱俗、落落英姿暗羡不已。
“真是个出类拔萃的标准男子汉!“沈静私下赞叹，“然而，这气宇轩昂的丰貌是怎样地长到他身上的?这出类拔萃的侠骨却又如何成了做牛做马的‘奇珍异宝’?而且不是别人，偏偏是邢府里最低下、最卑贱的苦役!这才真正是高贵的丑恶，贫穷的圣洁呢!“
在沈静看来，这是多么的不协调、不正常、不公平、不和谐啊，简直不可思议!
“天下竟会有此种咄咄怪事!”沈静百思不得其解。她为青年马夫深感惋惜，更为女儿忧虑重重。以至当黛丽如梦如醉地捉住她的胳膊时，她的担惊受怕，她的牵肠挂肚已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她无限疼惜地搂住黛丽问：“我的女儿，你怎么啦?”
黛丽只是“吃吃”地傻笑，脸蛋呈现出一片少女特有的红晕。
但却毫无顾忌地说：“妈，我刚才好像看见他来了……“
“丽丽，这就叫做假寐。”沈静担忧地说，“我的女儿啊，你的思虑也太过了，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像做梦一样的幻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你的身体、你的精神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妈，我爱他，我爱他!“黛丽固执地说。
沈静鼓励女儿：“妈理解你的心情。像他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呀!可是——”
“妈!“黛丽兴奋地跳起来打断母亲的话，紧紧捉住母亲的手，娇憨地问，“妈妈，您同意了?”
沈静望着如梦如醉的女儿，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又陷入迟疑的寻思之中。黛丽却如连珠炮那样一个劲儿地哀求道：“好妈妈，既然这样，您就快同爸爸讲，让他得到应得的报答吧!”
很明显，黛丽对青年马夫可以说是一见钟情，虽然她对他还不了解，但她宁愿相信，他是个胸襟广阔、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况且，不久前她曾向小妹表白过：假如她真的遇上一个敢用性命保护她的人，年轻的就嫁给他为妻；年纪大的就认他作爹，侍奉他一辈子……
“女儿啊，你听我说。”沈静不无感慨，动情地说，“古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悲孤叹独的诗句，执念太深到头来总难免一场空啊!我真为你犯难。谁叫你降生到咱们这样的人家!……人间天地，富贵荣华的金翼都飞向你们邢家的库房!而且在这琳琅满目的库房里，先前还悬挂着两颗斑斓璀璨的明珠。可是，现在仅剩下你这一颗了……”沈静说着不由悲怆起来，但她强压住伤感的情绪，用低沉的语调继续说，“你的爸爸、这位贪得无厌的邢大老板，怎么可能拱手把你送给他最鄙视的人——一个四壁家徒的穷光蛋啊!“
“不，妈妈，稀奇的宝石，原是深山探险者血汗的结晶；最珍贵的明珠，也只有不畏风浪的打鱼人才能得到。”黛丽的眼睛闪烁着探索的光芒，“我们家里的一切，无非是投机钻营、巧取豪夺的结果!
一无所有、被人遗忘或鄙视的人，也许才是奇珍异宝的保有者!因为他们具有人类最纯洁、最无价之宝的灵魂。是的，妈，应该让爸爸明白：我决不愿做一件罕见的古董，不愿做一只案台壁柜上的花瓶，即使是什么所谓的稀世珍宝，也只能永远供人把玩，供人欣赏……”
“女儿，你的心思我明白，”沈静庄重地问，“那么说，你真的看准了?”
“嗯。”黛丽肯定地点点头。
“不会后悔?“
“不!“黛丽摇摇头却又似有难色，便补充一句，“假如人家——”
“假如人家?“杜铃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黛丽和沈静面前，截住小姐的话茬，“不要‘假如’了，就痛快说‘人家也爱我的话’，对吗?“
“饶舌鬼!“黛丽佯作怒色，“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要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啦。要不然，您岂不就是‘一厢情愿’了吗?!”
“机灵鬼!”黛丽伸手拧杜铃，沈静制止住她，“你别再拧她啦，以后说不定还得靠她这位‘红娘’哪!”
说得黛丽、杜铃二人互相搂着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