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是在一阵喧闹声中醒来的,凌晨方才有了睡意的他困倦的揉了揉额角。他体内的毒蛊虽被唐思奴的金针困锁却仍如沉疴,大大损耗了他的体力和精力,所以这些时日来,夏一生也尽量不让他多动弹。
他睁眼的时候便发现身侧横躺的人已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倒是放着些清淡粥点,他坐起身来披了件薄衣推窗而望,夏一生叼着包子蹲在不远处的房顶上冲他打招呼,他已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了,此时正欲寻人说个有意思的八卦。
这江湖,本就凉薄血腥的很,只有些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非要往里投,脏江污泥沾了身,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此番争吵的这两拨人乃是为了一个小女娃娃。这女娃娃五六岁不到的年纪,生的白净可爱,大家小姐的漂亮装扮,显是见过些世面,此般被人拉搡争夺也不见慌张。
吵闹中可听见些污言秽语和武林秘辛,说的便是几年前的剑阁之乱。
这一乱里,唐门也插了手,甚至牵扯出穆云隐之死和伶仃短剑的屠杀血案。
萧梧眯着眼睛看着房顶上那备了花生瓜子,正边喝酒边吃的高兴地少年。当年,他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刚展露了些头角,也渐渐冠上了侠客之名,当时与他同样风头正盛的,便是这个侠心剑客穆云隐。只可惜,他与穆云隐至死都不曾遇上,否则也不会引出此般种种新言旧事。
因为九年前,于恒江背叛穆云隐致使他葬于唐器之手的,便是当今剑阁阁主方旭!而这女娃娃乃是方旭唯一的骨肉。
许是早些年恶事做得多了,方旭对这膝下唯一的女儿疼爱异常,早早选了两位阁老,一旦自己发生意外,江南剑阁必将由这个小女娃儿继承,更有传言说,当年方旭弑父杀兄,方别阳重伤之际将毕生所学尽都托付给了这个孙女,此后便远游而行,再不问江湖中事。也因此故,这不过幼童之龄的女娃娃开始过早的体会到了人心险恶世态凉薄。
忽然,萧梧将窗掩闭,只留下一指宽缝,喧闹声也在此时嘎然而止,只见一个清癯身影在众人自动退辟的道路中徐徐而来,那人头发花白目似鹰隼,步轻伐重气息慢长,显见的是个内功高手。
“唐器!”夏一生边往嘴里倒酒边衡量了一下在场诸人的斤两,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迷蒙了起来,横卧房梁五分疏懒,唐器朝他瞥了一眼便径直走到了方小年的面前。
方小年被人五花大绑的捆在柱子上,软软糯糯一个团子还很有些倔脾气,唐器俯下身子来打量她,她便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非但不显凶恶,还甚为漂亮可爱。
唐器带着铁指套的手指划过方小年的脖颈,到底年幼,小小的女孩子瑟缩了一下,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出声,唐器下了力,血线蜿蜒滴在方小年的白裘狐领上,众人皆变了脸色,却又胆怯的只敢观望。
“长老手下留情,这孩子还有用处,掌门让您将她活着带回去。”一个低眉垂首恭恭敬敬的年轻弟子低声提醒唐器,唐器目色一厉,五指自那弟子的胸腔中穿膛而过,血色淋漓,溅了方小年一身一脸,唐器冷哼,自有唐门的人窸窸窣窣的将那具尸体拖了下去,再无人敢出言相阻。
“江南剑阁,小辈们的玩物罢了,方别阳的秘籍老夫倒是有些兴趣,只是这兴趣不及杀了这粉嫩的娃娃来的痛快,你们要是想和老夫争一争大可上前来,老夫今日杀性正起,正好多添几笔人头债。”
唐器的嗜血滥杀在江湖中也可算是一段梦魇,他初成名之时,曾一人屠遍一城,城中守军三千,平民百姓更是不计其数,竟全被他拧下了头颅,整整半年之内血流成河满目疮痍,而他却横坐尸山之中,喝酒吃肉睡女人,比鬼更恶比狼更狠,一时之间,血手阎王唐器之名传遍江湖,官差贼匪全都惧他八分。
“老大,我快管不住我自己了。”
夏一生的传音功夫练得很是不错,这隔墙隔窗的还能传到萧梧耳中。
“你不是唐器的对手,会死。”
夏一生闻言,好好地喝了两口酒,他说:“萧老大,你是个好人,回头传个信给白楼,自然会有人来顶替我的位置。”
“萧老大,你也知道,人不犯傻枉少年嘛,哈……”
萧梧默然不语,他将窗完全阖上,返身向客栈门口走去,楼下很多江湖人,也有几个与他把酒论道曾经相熟的,他扇缘轻摇挡了半张脸,寻了条僻静无人的巷道直奔车行。
而那厢,夏一生拍了拍衣裳,自房顶上站了起来,五寸伶仃剑在他指上转转停停,清晨阳光洒在他的身后,风扬发裳,意气风流。他的脸上带着偌大笑容,不是求死是求生。
“唐器,你可还记得这把剑?”
挑衅,向来不是夏一生的专长,他活了十几来年,大多数时候都躲在人后看热闹,能跑就跑能逃则逃,从不招惹麻烦,这条性命何其金贵,哪能说弃就弃了。可大抵是幼年时,受了那菩萨心肠的大师兄和那眼高于顶的师尊熏陶,骨子里自带了傲气,这般眯眼挑颌带嘲讽的语气,倒真让人心头火气。
“小娃儿,你不是他,这伶仃剑再快,我也能杀你。”唐器话音刚落,十指便已栖近夏一生的腰畔,夏一生张臂后退,伶仃短剑破风而来,他心知此间差距悬殊,故不敢放松大意。
伶仃剑小善于变化,夏一生便借唐器右臂之力翻身跃起,剑贴腰腹而出,一击不中,半空中旋转换手反握剑柄,一隙之间断唐器脑后无数发丝,与此同时,唐器五指已至,抓在夏一生肩头,衣破血流连同皮肉均被唐器利爪撕裂,夏一生脸色一白,伶仃剑再出。
快与巧是夏一生此刻唯一的优势,他轻飘飘的与唐器纠缠,若风中飞絮,借力打力。众人望去,只觉那是一抹沉沦波涛的枯叶,没有半点生机,却唯有唐器知道,光这身法已经足称一流。
伶仃剑的刃,唐器的爪,一如远山而横黛一如深夜藏幽烛,再分开时,剑上一抹绯红,爪上却早已遍染鲜血。
唐器的面上,有了一道细若蝉翼的伤口,血已止却止不住狂怒杀意,夏一生衣裳透湿,又平添了无数爪痕,汗与血搅在一处,气息未平却不乱。
没有人可以否认,唐器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的铁爪向来自幽冥而出带千鬼万骨而入,那是一种纯粹的杀戮与恐惧,而夏一生……他更像是风,自由轻率到过分的风,时而和煦淡然时而炽烈沧桑,飘忽难定迅如急箭。
唐器想抓住风,却被伶仃剑绊住了手脚。
他记得这抹形如满月的剑光,当年恒江,他十指断六时见到的便是这抹剑光。
夏一生倚在墙上勉力支撑,唐器茫然的站在房顶上,他手上指套碎了三个,掌上皮开肉绽,剑,仍是当年那把剑,人却已非当年的那个人。伶仃短剑不过五寸长,那剑光却几近五尺,他想了九年悟了九年,刚有破解之法时却又败在了同一招之下。
当年这一招,圆满美丽,是照彻悬崖的霞光,而今这一招,恣意狂放,是穿行山谷的晚风,唐器未输却也不曾赢。
“小子,你太年轻了,所以今天你必须死。”唐器仿佛满是遗憾的叹了口气,“若是你到了我这般年纪才能使出这一招,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哈。”夏一生笑着扯下腰间酒壶,壶里装的是客栈东头打来的江湖客,烈性够味,却实在不是什么好酒,他仰头灌了一半,剩下一半全倒入土中。
“尘埃里来尘埃里去,幸我一生牵挂无多。”
“唐器,你也莫当我好欺负,纵使今日杀不了你,我也可以废了你的双手,你若不信,但可一试。”
夏一生仍是那副傲骨,他已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目光灰蒙,但气势之凛,仍是唬的唐器一震。
忽然,马蹄蹬蹬而至,白楼养马,向来只养神骏,此番又是白榉亲自备下的,日行千里亦是小事。远远地,夏一生便看到萧梧打马而来,先救了那被唐门之人看守着的剑阁大小姐再向自己奔来,此时万顷阳光亦不及他的身影那般好看,他一把捞过夏一生,马似神助越墙绝尘而去,竟是追赶不及。
“萧老大,你再早来片刻,我那半壶酒就不至于敬了黄土堆下的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