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得是诗情画意,才子佳人,江南多的是书生傲骨,侠客柔情。
江南的剑阁避世而居,坐落在一片烟水杨柳中,这个时节的风也温柔的很,将湖中的阳光拂的细细碎碎,沉默不言的石狮子蹲伏在大门两侧,其中一只眉心留有一道剑痕,时常有人过来参详。
此时正是早课时间,与白楼这种纯粹的江湖组织不同,剑阁为世家,与官场也有不少关系,倘若哪个公子小姐体弱多病,那多数会送入剑阁至成年,其间除却练些武功强身健体外,也要学习基本的礼仪文章。
这个时候方旭是最清闲的,因为老师傅们都在传业授道,没工夫管他,这阁主的身份说起来自然威风,但事实上却累得很,他当年千千万万个不愿,最后却还是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从此天涯海角去不得,青楼酒馆闹不得,这一生算是少了许许多多的乐趣。
夏一生骑着三九长驱直入,从官道闯入剑阁,她一勒缰绳,稳稳当当的将马停在论武台前,她一止步,瞬间迎来了几十把长剑。
“住手!”怀里的孩子奶声奶气的喊一声,布剑阵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有些新入门来,还未见过方小年,有些却不同,人群中,忽然有个男子将剑扔了,一个闪身走到马前,“小年?!”
“爹?!”
方旭穿着一身入门弟子的服饰,将脸抹得乌黑,欢欢喜喜的从夏一生怀里把方小年掏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爹……”方小年撒娇,她的手捧着方旭的脸,看着那被涂得十分滑稽的脸颊,“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一笑,许多弟子也忍不住捂起了嘴。
“没大没小。”方旭也不见怪,他抱着方小年,招呼一声:“无为,不玩儿了,回去了。”
楚无为不动,他居高临下的站在飞檐上,一双鹰凖似的眼睛着落在夏一生的身上,他看到了那把破布裹缠的短剑,天生的敏锐让他躁动不安,他想看看这把剑,他也想看看这个人。
夏一生戴着顶全是灰尘的毡帽,身上穿的衣服也不知是何处买来的,宽松了点,短褂、绑腿、墨靴,活脱脱一个游侠模样,伶仃剑和酒葫芦绑在一侧,她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无形的剑气颇有针对性,她一抬头,眯着眼睛与楚无为对视。
是个好对手,夏一生心中赞许,只是太年轻了,还差点火候,她倒是惯将自己的年纪忽略的透彻。
“无为!”方旭沉了声音,两人织成的无形剑网在瞬间破碎开来,楚无为颇有些不甘心,“哼”了一声,从屋顶上落了下来。
夏一生也翻身下马,管家立即上前,帮她牵了马,三九不愿离了夏一生,直拖的管家趔趔趄趄。
“乖,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休息,我会去看你的。”
夏一生摸了摸三九的头,这匹陪伴了她一路的骏马才肯随管家离开。
方旭抱着女儿在前面走,夏一生在后面跟着,九曲回廊,前阁后亭,七拐八弯的绕来绕去,夏一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到这个二姐夫了,让他非得这么报复自己。
“到了。”方旭停在书房门口,他将方小年放下来,“小年,你先和无为玩儿一会儿,我有事要和你三师叔说。”
“嗯!”方小年懂事的点了点头,她牵过楚无为的手,笑嘻嘻的拉着他离开,楚无为颇为不甘心的扭头看了看夏一生,他觉得很遗憾,这样难得的对手就在眼前,却无法一战,怀中长剑竟似也倍感寂寞。
待方小年与楚无为都离远了,方旭才打开书房的门。他的书房非常整洁,不像画室中挂满美人图,也没有那么狂放不羁。文房四宝、古卷旧书分类叠呈,这才是一个名门庄主该有的拘谨端庄。
他径直走到书架前,将一本兰亭拓本往里一推,墙壁便缓缓翻转过来,内中一条幽暗的通道,壁上镶着夜明珠的碎片,光线晦明交替,再往里走是一处石墙,扣左上位三下,石墙撤开,里面方为密室。
密室中有许许多多的信件,大多盖着鬼门的章,方旭抽出最上面的那封递给夏一生,“看看吧,自从你出现,鬼门的动作愈发的频繁,给我的任务也越来越隐晦,这次欧阳嗔亲至,我差点以为他是真要灭我剑阁了。”
“但是从头到尾欧阳嗔只杀了一个唐曲,”夏一生将那写了“见机行事”四个字的信纸翻来覆去的看,“倒真是奇哉怪哉。”
“唐曲死后,尸体曾短暂停放在剑阁的冰窖中,我去看过,并无异状。这就更加令人费解了,照理说欧阳嗔已消失数十年,他的武功虽不及你的师父和我的父亲但论资排辈也不是我们能比的,这一出就只为杀一个小姑娘?”方旭瞧了瞧夏一生腰间的伶仃剑,“如果死的是你倒还有一说。”
夏一生将那堆叠成山的信件都扫了一眼,“当年我虽在鬼门,但因年纪小,又不能暴露身份,所以真正接触到的机密并不多,不过现今想来能够处在徐铄这样的高手之上的,还非得是欧阳嗔不可。”
“鬼门三城,单只昊天这一城就足够问鼎巅峰,真不敢想象其它两城又是什么人。”夏一生苦恼的摇了摇头,“别又是跟伶仃剑有渊源的,我还想留个全尸呢。”
“几年前你还嚷嚷着要报仇呢,云隐一化尘土你就怕死了?”
方旭与夏一生从来不对盘,当初该活的人还活着,该在的人还在的时候,他们就总是拌嘴,方旭嘴毒,夏一生嘴利,殷辞扇扇风点点火,只苦了一家之长慕云隐。
“该报的仇当然要报,但我也不求死,我还要活得长长久久,等你和师姐先入土。”夏一生挑眉,她有些得意洋洋,单论年纪来算,她确实可以做到,她想着先埋了师尊,过几十年再埋了方旭和殷辞,最后被小师弟埋了,一座座的坟挨个建着,新土旧土,都是耄耋之龄。
“我要和小辞葬在一块儿。”方旭小声嘀咕。
夏一生可不理他,接着问道:“除了欧阳嗔,你还知道三城中有谁么?”
“我记得还有一个东瀛女子,但只一面之缘,不曾见过她出手。”方旭边说便从零零散散的信件下面掏出一卷画轴,画中是一位十二单衣的女子,腰间配着两把唐刀,刀身浅薄更似剑形,她蒙着面,目光高傲冷峻,不可亲近,头发有些花白,应该有些年纪了,然而透纸而来一股风情,怪不得方旭忍不住将之画了下来。
“就是她了。”
“……好色之徒。”夏一生真为自家师姐不值。
“她这种武器应该走迅猛的路线,说真的,能与欧阳嗔齐名的,我可不敢得罪。”方旭忽略掉夏一生的嘲讽,继续道:“白楼的情报工作我剑阁望尘莫及,你可以回去后仔细查查几十年前的事,说不定还能挖出些更详尽的消息。”
夏一生苦笑,白楼是要回的,只是不知道这次要如何自圆其说了,她也知道自己骗不到萧梧,因为萧梧从来不信她,说来可笑,不过一场算计,谁都赢得不光彩。
“照理说,现在唐家堡乱成一片,鬼门竟然没有任何动作,实在说不过去啊。”
方旭有些发愁,“小辞还留在那里,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你放心,师姐就算没有内力,招式也还在,她有能力自保。”夏一生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在意,她深知殷辞的身手,当年山中数载,他们四个时常切磋,都有弱有强,夏一生自己天赋最低她心中有数,而殷辞从来不善内功法门,但招式之精妙,纵使师尊亦要赞叹。
方旭摇了摇头,“小丫头,你还没学会爱人,等你为谁牵肠挂肚的时候,就知道他再厉害,你还是怕的狠。”
密室的墙重新落下,一切又回归它原本的面貌,夏一生伫立在夜明珠闪烁的光芒中思考了一会儿,她爱师尊,也爱大师兄,爱殷辞也爱小师弟,但她似乎从来都不担心,彼此熟悉的能力让他们互相信任,这是了解,是尊重,却不是感情,这样很好,可以少些伤心。
阳光在书房外,夏一生推了门出来,秋日里暖融融的气息泻了满怀,管家手中揣着一张纸条,似乎候了很久,黄叶落肩而不知,他一见方旭,立即将纸条递给他。这管家夏一生见了不只一次,办事牢靠并且非常的谨慎聪明,自幼跟着方别阳,于方旭而言更如长如父,能让他如此焦急晃神的事不多,纸中所写即是一件。
“怎么了?”
夏一生在阳光中伸伸懒腰,她虽和方旭有些小小的矛盾冲突,不过但凡大事却从不相瞒。
“殷辞失踪了!”
纸条在方旭的手中化作齑粉,风一吹,痕迹全无,“有人从唐家堡将她劫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消息传回来花了点时间。”方旭心中又忧又恨,他处事向来都随心任性,但现在却处处受制,还不能摆脱,当真是要气死。
“我回来的路上并未听到这个消息,可见事情闹得不大,师姐该是没有反抗,”夏一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师姐比你我可聪明多了,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方旭只得舒缓下自己躁动的心情,他的目光望向西面,那里有晚霞残阳,也有他心爱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