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明与唐思奴约在仙鹤楼,此处是白楼的地盘,身处闹市却也颇为雅静,掌柜的玲珑剔透很会看人脸色,早早的就将二楼腾了出来。
沈东明先到,带的人不多,两个高手四个护卫,都是与白楼素无冤仇的,他坐下两盏茶的功夫,唐思奴也到了,他带的人更少,只跟来了一个杨无情。
主桌靠窗,秋日的冷阳透过纱帘照了进来,将整个二楼笼罩在一种不寻常的萧瑟当中。正午人多,仙鹤楼本应繁忙热闹,楼下说笑声不断,楼上却恍然如隔世。
唐思奴与人寒暄两句,上得楼来,先不动声色的留意了一下各人的武器,然后才与沈东明拱手见礼。
“这半月以来,沈庄主在上京声势渐大,本来作为东家,该是白楼先去拜会您才是。”唐思奴微微笑着,举止温雅,他为沈东明先沏了一壶茶,嘴里接着道,“初次见面不宜饮酒,我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岂敢岂敢。”沈东明拿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若不是白楼容我,沈某又怎能在上京安身。”
“不不不,沈庄主乃一时之才,与白楼无关,”唐思奴顿了顿,忽然好奇地问到,“却不知庄上与军中可有关系?”
沈东明的表情僵了一僵,他点头道,“家父与祖父均参过军,也谋有一官半职,只是到我这里懈怠了,只羡江湖不羡朝堂啊,却不知唐堂主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贵庄用枪,槊者居多,惯常混江湖的可不会用这些长兵。”
沈东明下意识的看了看武器,笑到,“堂主真是观察入微啊。”
其后二人皆不再言语,沈东明讶异于唐思奴的心思细腻,唐思奴却震惊于沈东明的单纯直率。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已不似往日的和谐。
但听得木鱼响,一声,两声,三声。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楼下没有声音,街上也没有声音。
刺鼻的血腥味漫了上来,伴随着一个踉跄的身影。
肚子上一道七八寸长的伤口,肠子外翻,从楼梯口拖到沈东明身前,眼看是不能再救。他是沈东明带来的六人之一,原本守在楼下,此时却已断了气。
有人敲着木鱼上来了。
他口中吟着一首诗,惨揉在木鱼声中,楼梯不过十八层,他一直在走,一直未走尽。
“阿弥陀佛,楼上的可是无衣庄主沈东明。”
木鱼声不停,脚步也在继续,可偏不见那敲木鱼的人。
“正是沈某,阁下何人?”
沈东明朗声问。
和他对面坐着的唐思奴在喝茶,眉眼里都带着温和的气息,仿佛并不为此动。
“三九大雪,寒梅血池,你可还记得?”
“沈某一日不敢或忘。”
木鱼声一停,响起了一串尖锐的笑声。
“好好好,老僧放心了。”
楼下又有了声响,先是酒杯落地的声音,而后是划拳声,街上的卖货郎摇一把拨浪鼓,招呼孩子们来买自家搅的糖。
危机过去了。
掌柜的忽然上的楼来,双手托着一只朱红色的木鱼,“沈庄主,这是刚刚一个高僧交给你的。”
“他可有留下名姓?”
“这倒没有,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消失了。”
沈东明看着这件古旧的物什,良久不发一言,唐思奴瞧了他一会儿,见他陷入愁思当中无法自拔,便先起身告辞。
“沈庄主,既然今日你还有事在身,那我就不叨扰了。”
“啊……哦,哦,”沈东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抱歉的一笑,“让堂主扫兴了,今日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日等萧楼主回来我们庄上一聚,我一定尽力款待。”
唐思奴的话说完,萧梧已皱紧了眉头,“你是说郁舒远在上京,仍是有人将他当成暗杀对象,而这无衣庄与军中或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是。”
屋里说着大事小事,屋外已到了掌灯时分。
天空里是稍浅的墨色,星子一颗一颗的亮了起来。
风很凉,穿过叶芒草间,困在了风铃当中。
坤玉已经回去了,只有一个夏一生卧在屋顶上。
她的剑放在手边,因是把无鞘之物,所以沐浴了月光,淡淡的寒气散逸出来,却也显得很安宁。
远处有歌声还有乐声,徘徊在鼻下的是泥土与药草的气息。
山峰似被绘进了画中,只有些浅淡的影子,寂静的伫立着,听闻着,埋葬着。
夜,是包纳着回忆和孤独的卷册,不翻开便罢了,一旦翻开,恩也是恩,仇也是仇。
夏一生仰面对着一轮孤月,长吁短叹,哀嚎命苦。
萧梧推了门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幼时喜好怪闻,曾听说有些妖精每至夜晚卧于高处吸食日月精华,时日一长就能化作人形,转而勾引女子男人,道行深了可以登仙,但多数流连尘寰,毁了修行。
“呵,”萧梧摇头笑了笑,这人若是妖精也该属猴子,耗子之流,既没有美艳动人的外表也没有优雅温顺的脾性,偷鸡摸狗的事倒是做的不少。
“萧老大,你们说完事情了啊,要不要上来坐坐,还有酒喝。”
夏一生“噌”的一声坐了起来,她冲萧梧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忽然意识到一刻间前刚将酒全部喝完,“额……”她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地问萧梧,“萧老大萧老大,你能再拎两坛酒上来吗?”
“唉”萧梧觉得自己认识夏一生之后,也越来越喜欢叹气了。
岐连酿的酒是真好,可惜这是最后三坛了,他心中记恨岐连对夏一生的羞辱,却选择性的忘记是自己让苏妍代为试探的前因,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三坛就三坛,干脆全上了屋顶。
“你们决定什么时候回上京了吗?”
“明日一早就走,你别喝太多。”
“哦,”夏一生一边应声,一边往嘴里灌酒。
“苗疆的天真高啊。”
夏一生叹息。
“是啊。”
“苗疆的月亮真圆啊。”
“是啊。”
“苗疆的美人真多啊。”
萧梧微微思考了一下,点头继续附和,“是啊。”
他觉得自己越活越过去了,这都是些什么话啊,怎么就赞同了呢。
唐思奴在檐下无奈的摇头,他路过的时候咳嗽一声,“明天还要上路呢!”
“咳,”喝酒的萧梧呛到了。
纵使这一晚是如何的平静漫长,总还是要过去的,夏一生在马上颠了一下,才慢慢地醒了过来。
她被绑在马背上,行程很快,一路也畅通,已经离巫女宫很远了。
酒醒的夏一生震碎绳索,在疾行的马背上一翻身,与萧梧并辔。他们往客栈赶,为了要接方小年。
“醒了啊。”
“嗯。”
“那我们要加快脚程了。”
三人三马绝尘而去,江湖里的人大都擅长遗忘,遗忘平静,迎击风雨,太阳在他们身后的山坳里漏出一点微光,已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