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夏一生不过才一十五岁。
鬼门三城五堂所有人中属他最难把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师承何处,甚至没有知道他叫什么。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行动,既不需要后援也不需要帮手,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所以当时鬼门当中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他性子冷漠孤僻,便是偶尔有堂中切磋或庆祝的场合也只一人窝在角落里,穿一身黑衣长袍,面色苍白,喝起酒来有如儿戏。
他那时还高傲的很,在徐铄手下当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与任何人都无交涉,他那时也用短剑,但多是铁匠铺子中几钱银子一把买来的,他还不叫夏一生,而叫胡言。
他喝酒,徐铄便看着他喝酒,堂中有两位好手正在对决,时不时的爆出一两声喝彩,夏一生却连眼眸子都不抬,他似乎刚结束了任务回来,身上还带着血腥气,正专注的豪饮,一杯接着一杯,快的让徐铄都甘拜下风。
“还有哪位兄弟愿上来和我较个高下啊?”
赵一兴面色有些潮红,显是贪杯多喝,此时又赢了一局,颇有些志满意得。满堂闹哄哄的一片叫好声,他很得意,得意的没有留意到面前的小少年。
夏一生握着短剑,动也不动的站在大堂正中,甚至除了徐铄,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站在那儿的,他是一块沉默不语的寒冰,冷漠的瞧着每个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缺喜少情。他手中的短剑上都是伤痕和缺口,赵一兴的身子却下意识的一僵,一股恐惧感从脚底蔓延上来,他晃一晃脑袋,酒已醒了大半。
“小子,你是什么人?”
“无名小卒。”夏一生答,他抬头仰望着赵一兴,“我只是个无名小卒。”
这少年身上天生一种压迫感,他的眸子里连半点笑意也容不下,手上一柄残缺短剑,瘦瘦小小的只到赵一兴的肩膀,但赵一兴已被冷汗湿透,他竟觉得这少年是在俯视自己。
他心中自是十分的气愤,恨不得立即将这少年撕成两半,但手脚却挪动不得,他甚至不敢正面对上那少年的目光。
夏一生是个杀手,年纪轻轻的杀手,在他的眼里,性命不过尔尔,哪有乐趣可言,“怕死么?”他问赵一兴。
赵一兴颤抖着咽了一下口水,“怕……”
夏一生闻言,便将头低了下去,他已收敛了杀气,融入到周围的环境中,他没有杀赵一兴,甚至没有再看他,大堂里有些安静,很多人不服,叫嚷着要上场却被徐铄制止了。
徐铄拎着酒坛子,翻身自桌后飞出,他的轻功十分不错,衣袂一旋十丈距离转眼便到。
“小兄弟,这是二十五年的女儿红。”
徐铄将手中海碗一抛,酒柱在内力的催动下冲开封泥,如银龙般注入碗中,夏一生伸手接过,酒碗在他掌中滴溜溜一转,齐沿酒水半滴不洒,他苍白冷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酒。”
徐铄一愣,只觉得这少年笑起来似乎十分好看,只可惜小小年纪戾气过重,总是令人十分畏惧。
“若我未曾记错,小兄弟应是走黄泉路进的鬼门吧?”
“嗯。”夏一生话很少,他的态度引起了另一轮的不满。
“怎么跟堂主说话呢!”
“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夏一生充耳不闻,他喝着酒,喝的很慢,好像已经醉了。
“孟婆婆跟我说过你。”
“哦?”
徐铄腋下夹着酒坛子,忽然一个鹞子翻身,绕到夏一生背后,夏一生随着他的动作拔身而起,“她说有个孩子武功很不错,但性格孤僻,若鬼门留不住,便要杀了。”
短剑对上龙胆枪头,乍分乍合,电光火石间已过了数十招。
“确实不错。”徐铄赞叹,“再有几年,我便全然不是你的对手了。”
话音一落,夏一生手上的短剑才自中心一裂为二,连着虎口的鲜血一同滴落到了地上。
“我打不过你。”夏一生的脸色更加的苍白,眼神却不复方才的死寂,倒像燃起了斗志,他全身都因为兴奋而微微的颤抖。
徐铄竟觉得有些欣慰,仿佛被幼狼惦记的雄狮,渴望着一个对手的成长,他伸手揉了揉夏一生杂乱的头发,将酒坛子一抬,“走,我请你喝酒。”
“这就是我和徐大哥的缘了。”
夏一生又轻轻叹了口气,“在遇到他之前,我可是个连话都不爱说的混小子。”
萧梧不搭话,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再晃一晃,直直的自屋顶上坠了下来,“萧老大!”夏一生一把挽住他的腰,萧梧已阖上了眼睛,眉头紧皱着,黑色的毒液顺着血管露出了脖颈,夏一生赶忙扒开萧梧的领子,只见他半个身子上布满了藤蔓似的黑紫血脉,气息微弱,竟有毒气攻心之象。
“糟了!谢先生,这镇中可有好大夫?”
“有一个,城东崔记堂的崔大夫医术就不错。”
“帮我照顾一下他,我去去就回。”夏一生将萧梧交到谢如远的手中,转身施展上乘轻功,匆匆往崔记堂赶去。
此时还不到辰时,崔记堂刚开得门来,老先生坐在内堂里,边喝茶边翻阅手边的医书,忽然便闯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年轻人,二话不说,扛起崔千章就走。
“借先生医术救人一命。”
开门的伙计只觉得一股风刮过,哪里还得见自家掌柜的身影。
崔千章年纪不算老迈,六十上下,年轻时也拜师学过些拳脚,可被这年轻人扛在肩膀上,竟如遭钳制,动弹不得,一路上腾云驾雾,晕头转向的进了客栈。
“大夫,大夫,崔大夫!”
这少年人也忒不懂规矩了,方才差点折了我的老腰,现在又在我耳边大呼小叫的,真缺管教,崔千章心里嘀咕着回过神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半躺在地上的萧梧,救死扶伤的本能让他毫不犹豫的把起脉来。
“这这这……”
崔千章一时震惊,瞠目结舌,“这人竟然还活着?”
“崔老,你有办法救他一救嘛?这两位侠士都是谢某的恩人啊。”
崔千章这时方才注意到半跪在萧梧身旁的谢如远。这位贵州通判崔千章是见过的,大概两年前那场旱灾,要不是谢如远备棺放粮,恐怕他老一家都早早做了饿死鬼了。
“谢大人?”崔千章惊了惊,“怎么这歹人也将你截来了?”
“谢某是被另一批人绑架的,得二位侠士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谢如远耐着性子解释,“崔老,还望您尽心尽力啊。”
“可是这人……”崔千章似有些为难,他欲言又止。
“您也没有办法吗?”夏一生小心翼翼的问,他有些自责,那日从茶棚中出来后,萧梧的状态就有些不好,他见萧梧未曾多说什么便也未加留意,而方才与徐铄对招时,萧梧出手滞碍,招式更是绵软疲惫,他也只当是没有睡饱,偏等到萧梧毒发了才束手无策。
“谁说老夫没有办法的!”崔千章横瞪了这毛毛躁躁的小子一眼,“他身上的毒老夫虽然解不了,但可保他五日不死。”
“什么办法?”夏一生赶紧问,他讨好的帮崔千章捏着肩膀。
“你先别高兴,我虽能保他五日,但这毒却要在三日内拔除干净,否则这漂亮的小伙子就只能全身瘫痪,痴痴傻傻过一生了。”
“三日?”夏一生掐掐手指,一咬牙,他看了看酒葫芦又看了看萧梧,“萧老大,你待我不薄,三日之内我一定能弄到解药,将你救回来。”
夏一生说着就要离开,崔千章立马喊住他,“回来!”
夏一生行得急,崔千章又喊地突然,他脚下一绊踉跄了两步。
“你身上也有毒有伤的,这么乱来是想早死么?”
“我身上的毒不要紧,”夏一生笑了起来,他自腰封中掏出一小袋药丸,“从萧老大身上摸出来的,我有这个就够了,伤就更不要紧了。”他的声音忽然一沉,“您放心,我是要救人不是要送死,我和他,都要活着。”
“对了,天字三号房中有个小姑娘,她是我的侄女,劳烦了。”
崔千章望着夏一生独自远去的背影,不知是该叹服还是该忧心。
地上原本气息微弱的萧梧却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停留在天边的浮云上,谢如远一脸惊诧,刚要说些什么,崔千章便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楼主,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崔千章恭恭敬敬的将萧梧扶了起来。
“我要在夏一生之前先见到苏妍。”
“是。”崔千章从袖中掏出一颗蜡丸,“楼里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知道了苏姑娘的下落。”
“备马,找人绊住夏一生。”
萧梧目光一利,他看着跪坐在地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谢如远,“此人身居要职,刚正不阿,先关起来好好照看,将来于我们有用。”
“是……”崔千章担心的看着将领口重新拢好的萧梧,“可是楼主,你的身体……”
“当初思奴说一月之内此毒都不会要我的性命,我信他。”萧梧微微地笑了起来,“只是不知现在贵为苗主的苏妍愿不愿意救救我这个老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