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生是个快活的人,至少他现在还是个快活的人。
他有一位亦正亦邪师尊,还有三位同门,虽生于饥荒乱世但童年并不悲惨。
师门中以他天赋最低,但他不计较,晨钟暮鼓山中幽静,倘若尘世不扰,他也不扰尘世。
而这江湖却不是个好去处,纵使武艺卓绝心思深沉,也挡不住明枪暗箭,能称一声前辈的,有几人不是满心伤痕,而快活如夏一生也终是进了这个大染缸。
萧梧在房间里,他在屋顶上。
有酒有月,有剑有友好不痛快。
风中传来哀声,黄纸漫天,有人死,有人哭,今夜事多不太平,无人敢安睡。
约莫到卯时,天蒙蒙亮,镇中似有人家出殡,吹吹打打,夹杂着妇人孩童的哭声,夏一生一夜未阖眼,他身上的伤也不算好的太利落,风寒露重,竟也有些疼。
门轻轻地被人推开,萧梧披着件黑锦,他抬头看着屋顶上侧卧的夏一生,半响不说话,只把兀自悠然的夏一生盯出了一身冷汗。
“萧……萧老大,你起这么早啊?”
夏一生自屋顶上跳了下来,轻飘飘似一脉新叶落在萧梧面前。
萧梧仍是静静地瞧着他,仿佛连头发丝都数了几根,他的目光尤为深远,近看时,如暴风雨凝聚的深渊,澎湃着豪情壮志,夏一生忽然害怕起来,他不自觉地去握伶仃剑,连指尖都透着股令人兴奋的颤栗。
“我饿了。”
夏一生愣了愣,他还未从方才的压迫感中回过神,懵懵地点了点头。
“我饿了。”
萧梧见他毫无动静,只得再重复一遍。
“哦……哦哦……”夏一生舔了舔干涩的唇,手松开伶仃剑,“我去找吃的。”
客栈中很空荡,多言先回了苗疆复命,只留了两个教众下来,方小年尚幼,还未起身,夏一生到处游荡,未曾碰到店小二,倒是摸到了厨房。
厨房中冷锅冷灶,夏一生寻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寻到半点吃的,堆放柴火的角落里发出点动静,他本能的凑过去,便见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嘴里塞着布条,分明很狼狈,却也镇定得很,一双眸子冷冷的瞧着夏一生,凛然而不屈,倒显得夏一生畏缩了。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被绑在这里的?”
“哼!”那书生瞪了他一眼,夏一生方才察觉到他说话不便,替他解了嘴上的束缚。
“在下夏一生,与你素不相识,也不会害你。”
书生似有不信,他打量着夏一生,夏一生也打量着他,腕力虚浮,脚步不稳,应是不会武功,但气质却很好,儒雅温和,身处困境亦不改其志,“是在下唐突了。”书生说着,活动了几下已经淤青了的手臂,“此处甚少有人来,我原以为……呜呜……”
夏一生耳一动,已听到了数个脚步声,他一捂书生的嘴,将他困在了墙角,“嘘……”
书生身子一僵,倒是安静下来,他蓦然的似有些尴尬,微微的撇过脸去。
脚步声停在了厨房门口,来推门的青衣小女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人来过。”
“糟了!”赵一兴忙冲进去,草堆里哪还有半个人影,他着了急,“人呢!簿子还在他手上呢!”
夏一生抱着书生倒吊在房梁上,眼见着两人里里外外寻了个遍,赵一兴显得很慌张,他一把拉住了青衣小女,“巧儿,这事你可千万不可与堂主说。”
巧儿嗔怒地横瞪了他一眼,“这事儿能瞒得住?现在不说,倘若之后再让堂主知道了,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夏一生闻言,低头看了看怀里这个书生,未曾想到此人竟也牵扯上了江湖势力,那书生的神色里也透着惊讶,似亦有事不明。
巧儿与赵一兴于屋内又搜了一阵方才作罢。夏一生拧腰一转,单手将书生放在地上。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书生客气,抱拳一揖,“在下谢如远,一介清贫布衣,着实无以为报。”
“一介布衣?”夏一生笑了,“谢先生目光清正,胸有丘壑,而那两人虽是小人物,却对你十分的上心,谈话中尚说到一本簿子……”
夏一生看了看书生的反应,继续道:“这些年,贵州苗人与汉人冲突不断,但因此地地处边陲,难达圣听,内中原委恐怕曲曲直直。”
谢如远轻轻叹了口气,又闻夏一生道:“我记得贵州通判亦姓谢,不知……”
“正是在下。”谢如远见瞒不过,倒也大方承认了。
“现在有人追杀你,你有何打算?”夏一生问。
“谢某身无长物,唯忠心尔。”谢如远微笑,“谢某无父无母,也尚无妻儿,可与他们死磕,纵使谢某死,他日亦有承志之人,贵州断不会任人一手遮天,也断不会一直乱下去!”
“说得好听。”
第三个声音忽然插入两人之间,夏一生心中一惊,伶仃剑顺着袖边滑入掌中。
萧梧倚在门扉上,一脸未睡饱的惺忪模样,他留意到了夏一生的动作,却只当未瞧见,伸个懒腰,旁若无人的讨吃食。
夏一生无奈的看着放在自己眼下的那双手,这厨房好似很久没有开火了,连根菜叶都没有,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他左右为难,萧梧却不依不饶,便在这时,一片白面馒头放到了萧梧的手心里,萧梧与夏一生具是一愣。
“这两日总有人给我送饭,我吃的不多,就常常藏一点,想着身上也无银两,万一能逃了,也不至于饿肚子。”
谢如远说得很是认真,“一米一粟皆是血汗,万万不可浪费。”
“哈哈”夏一生发笑,他自萧梧手中的馒头上扣下一点来放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催促道:“快吃吧,没毒。”
萧梧倒也不生气,津津有味的细嚼着手中面食,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谢如远的身上,“方才我见一男一女从这屋里出去?”
谢如远点了点头,“便是这二人将我掳来。”
“你可知他们的身份?”萧梧的话音沉了下来,这话是对着谢如远说的,问的人却是夏一生。
夏一生垂着眼,似乎在瞧着伶仃剑。
“你知道?”萧梧冷笑,“你果然知道。”
夏一生忍不住的想叹气,他在萧梧面前总是想叹气的,这个人太过聪明了,万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倘若夏一生视萧梧为敌,那他大可不必如此枉费心机,倘若视萧梧为友,那就更不必支吾隐瞒,可惜而今偏偏介于两者之间,当真进退两难啊。
萧梧看着他,目光不动,神色也不动,似在等一个答案。
夏一生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口,又轻轻地叹起气来,“我知道。”
“那男的名叫赵一兴,女的是他的老相好王巧儿,两人出身江南,本是剑阁中一对看守武器库的侠侣。”
“当年……”夏一生一顿,似口中苦涩,便又仰头喝起酒来,“当年剑阁内乱,他们两个倒了后台便逃出来投奔了鬼门。”
“这鬼门我略有耳闻,”谢如远接话,他见夏一生与萧梧都有些疑惑,便解释道,“我身在官府,虽对江湖事不甚熟悉,但也偶有牵涉,这组织于蜀中与贵州之间坐大,常行不义之事,我多少也知道些。”
夏一生点了点头,“但鬼门内部秩序森严,行事十分低调,手脚也干净,营的虽是生死买卖,但从不沾惹目前台面上的江湖组织,作风之隐秘当今世上无人能及。”
“所以我白楼收集到的消息也是少的可怜。”
萧梧并不打算放过夏一生,“但你似乎对他们很是了解。”
“谈不上,谈不上。”
夏一生撇过脸去,心虚的往谢如远的身后缩了缩。
“哦?”
萧梧转而问起了谢如远,“不知阁下可曾听过鬼门中有位用短剑的小公子。”
谢如远低头看了看夏一生的腰侧,心中已有了计较,他随着萧梧的话音笑了起来,“自然听说过,此人形如鬼魅,可谓一流好手。”
“若不是这位小公子的叛离,恐怕当今江湖仍不知这鬼门的存在吧。”萧梧继续道:“当年鬼门千里拦截,损兵折将,直杀的他那口短剑卷了刃。自此,江湖中再未曾听说这号人物,而鬼门又再一次的沉寂下去。”
“夏一生,你是不是鬼门的人?”
“咳咳……咳咳……”一口酒含在嘴里,直呛得少年人连连咳嗽,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无辜的瞧着萧梧,心中连连叫糟,竟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