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三年(1428),项城县治从今沈丘县槐坊店迁到殄寇镇,殄寇镇改名秣陵镇或项城县,一直到1953年,这里始终是项城县治所在地,共525年。1953年项城县政府搬迁到水寨,秣陵镇成为一般小镇,结束了它作为县治的历史。
秣陵作为项城县的治地,城不很大,可是绕护城河走上一周,也得一上午。人口不很多,加上四关,也有六七千人。生意不算稠密,可是钱庄当铺杂货铺,盐庄药铺彩绸店,倒也有几十家。小城不算热闹,南来的北往的,赶集的上店的,投亲的靠友的,做买卖出生意的,完银子办案的,打官司告状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倒也常常把个小城挤得满满当当的。名气不很响亮,可是高家翰林、张家大帅、田家军长,倒也出了几个。这里虽然比一般集镇热闹点,可毕竟是县太爷升堂坐衙,问案子审犯人的地方,倒也有八九分的威严。所以人们还都是规规矩矩的,安安生生的过自己的日子。
常说,山高出猛虎,林密出怪鸟。地方大了呢,啥人都出。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到了民国初年,项城县城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
这个人名叫“人狾”。其实人狾并不是他的真名,叫什么没有谁能说得清。只是听他自己说姓任。哪里的人,没有人能知道,只知道他一开口,哇啦哇啦满口的京片子。他是干什么的,更没有人能晓得,只是听他自己说:袁阁老(指袁世凯,曾做过内阁总理大臣)带兵打武汉,咱给他老人家牵马坠镫,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几次救过袁阁老的命,是立过大功的,袁阁老做了大总统,他老人家派咱管项城,赏了咱一件黄马褂,还有他老人家亲手用过的盒子炮。项城人等都听着,你们都得听我的,谁不听,咱就禀告袁阁老,杀你的头,关你的黑屋子,叫你一辈子也出不了班房。
小地方的人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可是袁大总统真不溜溜的是咱项城人,他老人家说的话还能有假?何况姓任的那黄马褂子一点儿也不假,真的是御用之物,黄马褂里边的绿军装也不是私充的的,还有那个盒子炮更是个稀罕物。那么大的来头儿,谁不怕呀?如果哪个不听他的话,他要是给你一炮就够你受的了。所以大家就听他的,请他吃请他喝,想让他在大总统面前多说好话。姓任的也不客气,就这家摊子吃过那家馆子里喝,这家铺子里要过那家店里拿。吃了喝了一摸拉嘴儿就走,要了拿了从来不说给你钱。袁大总统的救命恩人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巴结还来不及哪谁还敢得罪呀?
时间长了,也不见他有啥作为,光说是袁阁老袁大总统派他来管项城的,却从没见他进县衙问过案子管过啥事情。黄马褂穿在身上没下过身儿,明黄色渐渐变成了灰土色,盒子炮皮壳子磨得露着毛儿,也没见他打过一枪。别是假的吧!
姓任的见天只会进馆子吃喝,去铺子拿要,再不然就到城门口,把住城门要银钱,不给银钱不让出进。知道的,撂仨俩皮钱子就让过。不知道的,不给钱,进不去出不来。有个乡下老汉急着进城给小孙子拿药,没掏钱,他硬是不让进,老汉说了句“没见过进城买药还要钱的”,就被他劈脸打了几个大耳光,臭骂一顿,硬是把老汉兜里的几个钱儿掏走了。姓任的得了钱扬长而去,也不管老汉如何哭叫。
十字街有个卖绿豆丸子汤的,见姓任的吃得多了,从不讲掏钱的事儿,就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任老哥,小本儿生意,赔不起,给俩钱吧?”得,戳了马蜂窝了,姓任的一蹦大高,破口大骂起来:“王八蛋,敢跟爷爷要钱,你不知道爷爷是袁阁老袁大总统的人吗?”卖丸子汤的小声接了一句:“袁大总统吃了人家的东西,也没见过不给钱的呀?”好,敢顶上了。姓任的上去一脚把汤锅踢了个底儿朝天,然后大骂起来。什么亲娘姥姥祖奶奶,七大姨八大姑,姑娘姐妹血闺女,一下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王家果子铺新来个小伙计儿,不知道姓任的是怎么回事儿,见他拿了果子不给钱就走人,就说:“喂!买果子的,还没给钱哩!”姓任的火儿了,一把抓住小伙计儿的辫子,先在柜台上撞几下子头,又摔在地上狠狠的踢了几脚。掌柜的急忙出来,赔了许多好话也不行。姓任的硬是拍着胸脯子,甩着黄马褂,一蹦三尺高,打着大总统的旗号,堵着门口儿骂了三天三夜,生意也没法儿做了。掌柜的只好请了商会的头面人物,拉了三桌,说了好多赔情道歉的话,送了二十块钢洋,才算了结。
店铺掌柜的,商号的老板们,街上做小买卖的,哪个见了姓任的,都躲着走。得罪了他,且不说坐班房是真是假,光那些脏话就够听的了,你这生意还做不做?得了吧,能忍且忍别惹事儿。一见姓任的来了,赶快笑脸儿相迎,任他吃任他喝,任他要任他拿,不敢慢当一步。出门儿送多远,嘴里说欢迎任老哥常来坐坐。一扭脸儿就骂,全当着喂狗了,全当着鳖叨走了。不这样有啥办法?好鞋不踩臭屎呀!
姓任的见没人敢惹他,胆子更大了。动不动就骂大街,看着谁不顺眼儿张口就骂,没事儿心中高兴了闭口也骂,想骂谁骂谁,想咋骂咋骂,想骂多长时间就骂多长时间。常常是东大街骂到西大街,南大街骂到北大街。诺大一座县城,竟然没人敢管没人敢问。一时间,好端端的一个县城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一位前请秀才老先生背地里说:“简直是疯狗一条,人狾一般。”人们不懂啥意思,老先生解释道:“任”者,读若人;“狾”者,读如治,意为狗发疯也。这真是恰到好处,妙到极点。于是人们就称姓任的为“人狾”。姓任的也不懂啥意思,还得意洋洋的说:“本老爷就姓任,就是来治理你们的。”好一个人狾!
有一天,人狾脱了光脊梁,坐在太阳地儿里逮虱子。逮住一个,俩大拇指指甲一挤,嘴里说一句:“杀乱党。”逮住一个嘴里说一句:“杀乱党。”偏偏有那好事之人,几天没听到人狾骂大街,觉得不热闹了,就故意找事儿,说:“老任,咋不骂了?”人狾头也不抬,说:“没看见正忙着哩吗?”那人又问:“老任,你都敢骂谁呀?”人狾一边逮虱子一边硬声硬气的说:“哪个乖乖我都敢骂!”“你说谁都敢骂,有一家你就不敢骂!”人狾一听不乐意了,衣服一摔,眼珠子瞪得如同牛蛋,问:“哪个妻孙家儿我不敢骂?”“高家,铁旗杆高翰林家,你敢骂吗?”“***毛,高翰林家有啥了不起,走,咱这就骂他去。”说着穿上他那几年没有洗过的绿军装,又套上那根本不见黄颜色的黄马褂,站起来就走。
你道那高翰林家是那家呀?三代七进士的高翰林家,受过皇封做过州县官。尤其是高翰林,官封一品,做过光绪皇帝的老师,光绪皇帝封他个铁旗杆,项城县城里唯此一家,荣耀得很。当时在整个项城县,除了袁家就数他家的官大了。高翰林官虽大,却从不倚仗权势欺压百姓,而是以诗书传家,扶危济贫,乐善好施,口碑极好。据说有一次他的一个家郎在外边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胡作非为,被翰林爷知道了,绳捆索绑送到县衙,一顿板子打得七窍流血,差点儿没丢了命,从此他家再没人敢做坏事儿了。
有一年下大雨,高翰林家胡同西边儿清真寺的墙头被淋塌了,砌墙时泥水匠故意把墙头往外移了一尺半。高家不乐意了,这不是仗着在教回民欺负人吗,你家把墙头往外移动一尺半,胡同就窄了一尺半,以后还咋过车咋走人?你家可以多占一尺半,难道说我家就不能多占一尺半?于是就把自家的墙头爷往外移了一尺半。
本来是六尺宽的胡同,一下子少了三尺,出出进进多不方便哪?两家为此差一点没打起来。事情是清真寺方面引起的,高家人说,你们在教俺有高官,谁怕谁呀?就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求翰林爷压制对方。谁料翰林爷问清了此事,就修书一封,说:“千里修书为一墙,让他三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尚在,不见当年秦始皇。”高家家里人得了此信,赶紧把自家的墙头往里移了三尺。清真寺一看,人家官那么大都能让人,咱平头百姓还有啥可呈强的,连忙把自家的墙头也往里移了三尺。一下子,三尺宽的小胡同,变成了九尺宽的大宽道。从此人称这条胡同为“九尺巷”,也叫“仁义巷”。
人狾拍着胸脯一路走一路骂,亲娘姥姥祖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姑娘姐妹血闺女,全都骂上了,一直骂到高翰林家大门楼前,看热闹的聚了一大片。有人说:人狾也真的成了疯狗了,敢骂起高家来了,看你高家咋收场。人狾骂了一阵子,不见啥动静,以为是怕他,就脱了光脊梁一蹦大高的骂,越骂越有劲儿,越骂声越高。
一会儿,从院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和和气气的说:“任老哥,骂个啥呀,有话好好说嘛!”人狾见那老头儿不恼不怒,更认为是软弱可欺,就提高嗓门儿骂道:“啥***毛羽高翰林,官儿当大了就忘恩负义了,**毛灰,人家怕你我任治不怕你。”白胡子老头儿说:“有理不在高言,有话说嘛!”人狾又骂:“日-你八辈儿祖宗,高翰林当年进京赶考借我十两银子,现在孙子都生下来了,还是不讲不提,还算是个人吗?我日-恁亲娘祖奶奶!”人们都迷瞪了,这是哪儿里的事儿呀,你才来项城几天,高翰林当年进京赶考时,你还不知道在哪羊蛋上游荡着哩,想骂人也得找个说上道儿的理由呀?
白胡子老头儿听了没言语,扭头儿进院子里去了。人狾以为高翰林家真的怕他了,就驴上天马上地,姑奶奶姨姥姥的骂了个不亦乐乎。谁知道骂得正在兴头儿上哩,白胡子老头手托两大摞子钢洋出来了,把钱递到人狾手中,说:“任老哥,当年翰林爷借你十两银子,今日还你二十块钢洋中不中?”
俗话说,人不怕硬就怕敬,打不怕敬怕了。你高声叫骂,人家不还口,你胡编理由,人家认账,你讹钱,人家给你,你要一个人家给俩,还有啥说的?人狾没法儿了,只好接过钢洋,大大咧咧的走了,走着脖子一扭一扭的哼着,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的是啥。不过他那骂人的言词却再也没有听到。跟着来看热闹的好不失望,一场好戏才开个头儿,就这么无声无息没风没火儿的收场了,怪可惜的。有人问:“高老爷子,你们堂堂翰林家,咋怕这条疯狗哇,咋能让他跐着头拉屎撒尿呀?也不怕人家笑话吗?”
“怕他?哈哈,”高老爷子捋着长长的胡子说:“人哪能跟疯狗一般见识啊?人要是跟疯狗一般见识,人家才笑话哩。我是怕他吗,我是送他的命哩!”听者对高老爷子前边的话还信服,对后边的话就感到有些高深莫测了。分明是怕他吗,还光说排场话,不然咋会给他二十块钢洋啊?
人狾得了这二十块钢洋,更加有恃无恐趾高气昂了,骂大街骂得更凶更脏更疯狂了。人们也更加怕他了。铁旗杆高翰林家都那么怕他,不敢惹他,咱惹他干啥。大家都暗暗的埋怨高家,惹不起就不惹呗,也不能拿银钱惯着他呀!
三个月后,城里开来一个旅的陕军,人狾竟然悄没声儿的不见了踪影。
有人知道是咋回事儿。原来,那一天人狾喝酒喝醉了,就借着酒劲儿又骂起了大街。迎面过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指挥刀的大官儿,后边跟着几十个挎着盒子炮的护兵,有人认识这就是旅长。人狾也不躲也不闪,一头碰到那个旅长身上,被那旅长狠狠抽了一马鞭。人狾从来都是打别人骂别人,哪吃过这样的亏,就亮着黄马褂,大骂起来。骂着说着:“袁大总统派我来管项城哩,你敢打我,不怕袁大总统枪毙了你?”
那个旅长冷笑了一声,说:“都啥年月了,皇帝都被赶出宫了,还黄马褂哩。袁大总统咋会用你这样的疯狗。留着你这种人,净是给袁大总统丢人。本旅长已经听说了,此人泼皮无赖一个,没人敢惹,本旅长不怕,拉出西门枪毙!”
两个护兵回了一声:“是!”把人狾一把抓起来,不由分说架着胳膊飞跑着往西门而去。人狾开始大声吼道:“我是袁大总统派来的,欺负我就是欺负袁大总统!我是袁大总统派来的,欺负我就是欺负袁大总统!”护兵根本不搭理他,架着他的胳膊继续飞跑。人狾这时候迷瞪过来了,这真是要枪崩我啊,口里的话变了:“袁大总统救命啊!袁大总统救命!”喊着喊着,声音小了,“救命,救命,饶命,饶命啊。。”人狾也有求饶的时候。一街两行店铺里的人看见了,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讲情。
到了西门吊桥外,人狾被衣领子勒得快出不来气了,还哼哼唧唧的说:“袁、袁。。大、大、大。。总。。统、统。。救、救、救。。命。”护兵根本不理会他这一套,把他往前一推,一个护兵拔出盒子炮,机头一掰子弹上了膛,对着他的脑袋,“啪啪啪”的就是三枪,只见人狾往前一扑倒了地,俩腿儿扑腾几扑腾,就不动了。黄马褂上溅的都是鲜血和脑浆。一个护兵抽出人狾腰里的盒子炮,看了看,扔了。
跟着看热闹的捡起了扔掉的盒子炮,看看,倒也是个真家伙,只是锈得掰不开机头扣不动扳机了。尸体撂在那里三天也没人埋,都臭烘烘的了,上面趴满了绿头大苍蝇。西关龙尾街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拉着腿拉到三里地之外去了,被野狗扯着拽着撕吃了。
人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除了一个大祸害!
听不到人狾骂人的声音了,有好事者说:“没有了人狾,再也没有热闹可看了。”
人们这才想起铁旗杆高翰林家那白胡子老头儿说的那句话:“我是怕他吗,我是送他的命哩!”有人说:“二十块钢洋送了一个泼皮无赖的命,高老爷子看得真远啊!”人们说:“高老爷子有办法,二十块现洋就惩治了一条没人敢惹的疯狗!看起来为人别作恶,作恶多了到时候自然就有人收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