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茅屋前安静了许久，少年终是忍不住，再次问道：“神仙出海了怎么会回不来？”
“也许死在海外咧。”老妪面带哀容，缓缓说道“狗娃咧，你想做神仙，但是神仙也是会死的咧。你怕不怕咧？”
狗娃一时间知道神仙原来也会死，竟跟画本中说的长生不死、逍遥快活并不一般。他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中，那老妪也不打搅他，只在一旁默默等着回话。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海风袭来，惊醒了沉思中的少年。“婆婆，狗娃不怕！狗娃想做神仙！”
扑面而来的海风仿佛在嘲笑着稚子无知的妄言，将茅屋拍打的声声作响。往日里老妪必是要叫少年去填补漏风处的，但此时，她竟似呆了，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六十年前，也有一个少年朗然出声，那少年如仙人般傲立在渔村中，不惧海潮，毅然出海。只是那少年再也没有回来过，怕是已死在那片海深处了。
“婆婆……”少年见婆婆木然的看着自己，心说婆婆莫不是生气了，作势要去抓老妪的手。
一声长叹，老妪紧紧抓住了少年的手“狗娃当真不怕咧？当真要做那神仙？”
“婆婆，狗娃当真要做神仙！”少年坚定的说着，声如惊雷，语似疾雨。
“婆婆的好狗娃咧！”老妪的脸上绽放出了一朵花，竟似年轻了六十岁，带着往日少女的娇嗔。
“我家的狗娃要当神仙咧！”似是心中笃定，婆婆自始自终都没有反对过少年求仙的要求。
“婆婆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远处有座大山，里面就有神仙咧。狗娃想当神仙就要自己去找那座山，千难万苦也要找到那座山！”老妪脸色突的严肃，紧紧抓着少年的手，似乎早就知道了一切。
“那座山，叫玄山。”
“玄山？婆婆怎得知道？”
“那时被那少年神仙救下，就随口问了他们从哪里来咧。”老妪似又要陷入回忆中，只是被那少年言语打断。
“狗娃日后寻到玄山，必然问清那神仙姓名，焚香立牌，谢那神仙救婆婆之恩。待到狗娃成了神仙，纵死也去海外为那少年神仙寻回尸骨。”狗娃心中对那少年神仙多有好感，又听说要去寻得仙山便是当年救过婆婆的神仙的出处，登时立下誓言。
“好狗娃，婆婆的好狗娃咧。”老妪听得少年豪言壮语，不觉眼中带上了些许泪。
“你本就是要去寻那……玄山的……”
狗娃既许下诺言，心中更是对玄山向往不止，但又思虑走后如何安置婆婆，竟突然泄气般萎靡了下来。
“但是狗娃走了，谁来照顾婆婆……”
“胡说八道！”老妪大怒，拍案而起“刚才说着要当神仙，现在又不想当咧？”
但见她怒目直视，好似庙里金刚。狗娃见婆婆乍然生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憋了一口气，猛然跪下，对着老妪磕了九个响头。
“婆婆，狗娃要出门去寻神仙，不能在身边照顾婆婆。婆婆万万要保重身体，待到狗娃成了神仙，定要回来带婆婆一起做神仙。”平时若是少年如此，老妪怕是要心疼的立时拉起他。但此时，她淡然的受了这九拜，道：“狗娃，婆婆年轻的时候听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不会跪下。婆婆养了你十二年，受的你这一跪，但在外头，可不要轻易跪咧。”
“狗娃知晓咧！”
“唉……明日老吴头要去城里赶集，你搭着他的车去吧，在城里问问，总好过在这渔村转。痴娃儿，莫要担心婆婆咧，婆婆自己过了一辈子，还需要你个小娃娃照顾咧？”
“婆婆……”少年还欲说些什么，老妪只口说且去，摆手入了茅屋。
婆婆，狗娃成了神仙就来接婆婆享福。少年心中说道，默然跪地，对着那老妪的背影又叩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前血面方止。再抬头时，狗娃望着出村的路，面露坚定。
“且去且去……莫要堕了……”老妪似还有话要说，只被那狂啸的海风淹没。那风雨摇摆的小屋中似痴似怨的身影，随着油灯枯灭，再难见。
这夜间，少年难以成眠，老妪久久不能睡去。海风中的茅屋，两人各有心思，慢慢熬过这长夜。
猛然的一声鸡叫，惊醒了渔村中的众人。各人按部就班，有人编着草笼，有人补着渔网。狗娃起身时已不见了婆婆，在村中寻找多时也未找到，只得作罢，往前村寻那老吴头去了。
少年快步行至老吴头屋前，只见那老头正在往车上装着草笼。“老吴头，能不能带上我一起？”
老头听得少年言语，怔了半瞬才转过头来，问道：“你去那城里做些什么？还真要做那神仙？”
“婆婆说远处有座大山，山中住着好多神仙！但是狗娃不知道如何去找那大山，想求您带我去城里问问。”少年言语诚恳，明亮的双眼直视老吴头。
“唉……她啊……唉……”老吴头只连连叹气。
“那神仙是我们这些凡人能碰见的吗？在这小渔村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我们南湾渔民百十年来的生活啊。为何非要寻那虚无缥缈的神仙咧？”
“求您看在婆婆的面上，带上狗娃！”狗娃恭谨的一鞠。
“唉……求神仙，望神仙，荒度青春啊……”那老吴头也不看狗娃，喟然长叹。
“狗娃想做那神仙？也是要求那长生不死，逍遥快活咧？”
“狗娃不愿长生不死，也不要逍遥快活，只想能做那神通盖世的神仙，保婆婆能顿顿鱼肉，长命百岁！”
“你这痴娃儿，倒是有孝心。不枉费芳儿养你十二年啊。”那老吴头仍是看也不看狗娃，只对着那山脚下的茅屋似叹似怨的说着。
“唉……她啊……”
“你这娃娃，明儿跟我一同入城吧。”老吴头转身入屋，叹气连连。
“多谢老吴头成全！”狗娃听得老吴头同意，登时直起腰身，连跳不止。
“快去与你那命苦的婆婆道别咧，日后怕是再无……唉……”老吴头不再言说，关门谢客。
而欣喜的狗娃并没有听到老吴头最后一句话，只道老吴头答应了自己，便蹦蹦跳跳的找婆婆去了。良久，寻不到婆婆的狗娃只得坐上老吴头的牛车，向村外行去。
车至村口，狗娃翻身下车，对着村口跪下，眼带泪，声带血，念着婆婆，又是叩了几个响头。
“唉，痴娃儿哟，走吧。”老吴头抽了一下老牛，老牛吃痛而行。少年见牛车渐远，连忙起身追赶，途中数次回首寻找。待得渔村渐远，终不见那老妪身影，眼中泪更盛。少年微微握拳，心似坚铁，不再回头，快步追那牛车去了。
“我的狗娃咧，我的狗娃咧。”躲在树后的老妪声声泣血，老泪横流“去咧……去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