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计生工作小分队很快就来到了老钟家，还是刘副站长为首，李艳兰陪同。
两人推开老钟家紧闭的大门时，老钟扛着锄头正要出门，富强妈在家里家外的拾掇着，快2岁的望弟跟着奶奶蹒跚地进进出出。自从富强和秀芝离家，老两口也猜想得到村里人的态度及接下来家里会发生的事情，因此主动与村民们断绝了来往，白天都是大门紧闭，老钟下地也是早出晚归，尽量避开和村民们正面接触。
老钟知道来者不善，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不冷不热地说：“来了？有事儿啊？”并不邀请他们进屋。
李艳兰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又望着刘副站长。
刘副站长打着官腔：“啊，是这样啊，我们来的意思想必你也清楚，就是关于王秀芝逃跑一事。”
老钟是个倔脾气，硬梆梆地顶上来：“怎么是逃跑？她一个大活人坐上了村里的拖拉机，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县医院做手术，半路你们把人给我丢了，我没找你们要人，你们反倒——”
富强妈立马抹开了眼泪：“秀芝，你说你是上哪去了——”
刘副站长两手一叉腰：“你俩别在这儿装了。所有人都好好的，就王秀芝一人丢了？有这么离奇的事儿吗？真是我们把你儿媳妇丟了，你们去派出所报案去啊！”
“你们密谋策划王秀芝逃跑，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骗计生工作者，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我告诉你们，这是和基本国策抗衡，比违法犯罪还要恶劣！性质很严重！”
刘副站长唾沫乱飞怒发冲冠，李艳兰目无表情一言不发，老钟看着两人不置可否，富强妈自顾自抹泪，象是没听到刘副站长的话。
刘副站长仍然余怒未息：“我现在限你们一个月内把人给我交出来！交不出来，咱们只能按照国家政策来处理，该罚款罚款，该没收财产没收财产！老钟你可要慎重考虑后果！”
说完，两人转身离开了老钟家，没说告辞，老钟也没起身相送。
一个月过后，老钟自然交不出人来。乡计生工作站通过村委会通知老钟和老伴一起到乡里接受批评教育。
老钟和老伴去了乡计生工作站，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梳着油光锃亮的偏分头的工作人员，农村人把这种发型叫做“汉奸头”。“汉奸头”要求他们详细交代儿子和儿媳的去向，老钟反反复复就是三个字：“不知道”，“汉奸头”再一次向他们宣读国家政策，晓以利害，老钟仍不为所动，把两手一摊：“咱一辈子老老实实，年轻时候吃苦在前跟着政府号召大干快上，赶英超美，什么时候不走在群众前面？什么时候做过一丁点违纪犯法的事儿？你今天说了这么一大堆道理，我看你也累了，口也干了。可你说我上哪找去啊？他们去哪了我也想知道啊！”“汉奸头”怒不可遏，喝道：“捆起来！”立刻有一个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人取来绳子，推着老钟夫妇俩来到院子。院子里立着一根水泥电线杆，小胡子不由分说把老钟夫妇俩背靠背捆绑在电线杆子上，喝道：“在这好好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交代明白了，什么时候解开！”
捆绑在电线杆上并不过分遭罪，小分队的用意是让当事人在乡里的工作人员和来来往往办事的群众面前丢尽脸面。都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最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这第一招一祭出，往往就有杀手锏的功效。老钟岂能不知其用意，他和老伴干脆两眼一闭，任眼前人来人往，我自不见不烦。时已深秋颇有凉意，太阳暖暖地晒在老钟和老伴身上，反而使两人感到有些舒服。
这种捆绑式的批评教育进行了两个小时，小胡子过来解开了绳子。本是寓教育于恐吓，他们也很会拿捏分寸，精神恐吓优于肉体折磨。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既让人受到精神折磨，又不造成肉体伤害。
老钟眯缝着眼看了看太阳，用力地前后甩了甩膀子，又回到“汉奸头”跟前。
“汉奸头”乜斜着眼看他二人一眼，拖长声调说：“怎么样啊？滋味好受吗？”
老钟故作憨厚，“天天干活累了，权当歇个工。”
“汉奸头”：“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啊？”
老钟：“就是太阳刺得睁不开眼。”
“汉奸头”：“想明白了没有啊？”
老钟：“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的，我打了个盹，什么也没想。”
“汉奸头”：“那好，没想是吧？没想回家去想，明天接着来。直到想明白为止。你们俩也别耽误我们下班。”
老钟：“那好唻，这当儿集还没散，老婆子咱们赶个集去。”
老钟和老伴匆匆忙忙奔到集市上，割了两斤猪肉，买了一把芹菜急忙往家赶。望弟最爱吃芹菜猪肉馅水饺。临行前，老钟和老伴把望弟托付给邻居照看，这当儿，还不知怎么样呢。
回到家里晌午已过，老钟和老伴意外地发现老伙计谢全有在家里，望弟已经午睡。老谢说：“我刚给孩子煮了面条，孩子吃了一碗面，一个鸡蛋。明天一早我叫双儿他妈过来把孩子接到俺家里去，你们尽管去忙，孩子有俺们照看着，保管叫她饿不着，放心！你们也不用太上火，宽宽心，他们也不能真就把人怎么样。小来小去咱受着，太过分了咱上面还有政府法院，这事儿早晚都能过去！有孩子比什么都强！”
老钟和老伴每天上午九点准时来到乡计生工作站接受批评教育。老钟向来自律甚严，任何时候都守时守约。这种捆绑式教育持续了一个星期，“汉奸头”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或者可以说，他们本来也不期望从老钟嘴里获得什么信息，能让老钟感受到他们的权力和权威，看着老钟苦不堪言和有苦难言，他们获得的快感已经超越了信息本身。
第二个周，教育方式发生了变化。在例行宣贯政策无果后，“汉奸头”取来四个啤酒瓶子，喝令：“一条腿夹一个，用膝盖内侧腿弯夹，快点，蹲下！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上来帮忙，一人摁住老钟肩膀，往下一使劲，老钟腿一打弯，另一人就势往两条腿的腿弯里各塞上一个啤酒瓶子，摁肩膀的继续摁着老钟蹲下来，又如法炮制让富强妈夹着瓶子蹲下来，命令道：“连续蹲一小时，酒瓶子不能掉。掉了重新计时！”
若非亲身经历，任谁也想象不出啤酒瓶子也能充当私刑法器，成为权力的代言物，专治这些让为官者不爽，又不够法办的农民。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真不知道这种滋味，夹着啤酒瓶子蹲马步，那可比常规蹲马步困难多了。腿上得不停地变换着角度使劲，免得瓶子掉下来。老钟两口子都已近60的人了，不出半分钟，已是双腿酸软，腰膝疼痛，再过半分钟，汗珠也下来了。富强妈忍不住用手撑住地面以分解腰腿负担，马上就有眼尖的人过来粗声大气地制止。富强妈一个趔趄，一个酒瓶子滚了下来，她就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们折腾我老婆子伤天害理啊！你们吃人不吐骨头啊！你们比旧社会的土豪劣绅还要狠心啊！”
富强妈的哭诉立刻引来一阵笑声。有个工作人员朗声道：“大婶，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是文明执法！你要真落到土豪劣绅手里，你就得感谢我们了！”
老钟虽然也已是汗水涔涔蹲立不稳，但仍然能保持住一家之主的威严，对老伴低声喝道：“老婆子，有点志气！你哭给谁看？你能把黑心哭成红的？”
富强妈很快止住了哭声，自己把酒瓶子夹好重新蹲起来。
老钟向老伴伸出双手。两位老人很快发现，这真是个好办法，对方就象一棵树，能够帮助你消化多余的负重，并稳定你的重心。这个时候，他老钟家多需要有一棵能够遮风避雨的大树啊！两个花甲老人，你搀着我，我搀着你，手拉着手，手扶着肩蹲在一群年轻力壮的工作人员面前。两人不时地前后倒换一下双腿，挺直一下腰杆，工作人员们忙忙碌碌，谁也不去理会两个老人。
老钟和老伴都已大汗淋漓，富强妈感到既痛苦又屈辱，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好几次嘴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都被老钟无声的颜色制止了。老钟也很痛苦屈辱，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败下劲来，即便身体垮了，精神也不能垮。自己不仅是老伴的支撑，更是远在东北的富强和秀芝的支撑，要想全家人能顶住压力渡过难关，他这个当家人就必须源源不断地给全家人输送精神力量。
于是老钟对老伴说：“老婆子，我给你唱一段吕剧解解闷儿。”说完就开口唱了起来。
老钟我老两口叫坏人作难，
折腾得我头晕眼花骨架散。
为什么好人平白无故来受冤，
坏人当道无法又无天。
有多少坏招数也吓不破我的胆，
我只当强身健体把腿脚来锻炼。
总有一天黑的变白世界变了天，
老婆子你说咱们为啥要心烦！
赶快收起眼泪露出笑模样，
早晚你的日子要叫别人都眼馋！
老钟年轻时就是唱吕剧的一把好手。那时村里有戏班子，冬闲时节经常走村串乡的唱戏，老钟是戏班子的忠实观众，不光能唱诸如“王汉喜借年”、“借当”、“小姑贤”等有名的剧目，还能根据百姓生活需要自编自演，很多唱词几乎不用太过脑子出口就能成章。他这爽朗朗的唱腔一出，再加上摇头晃脑强颜欢笑的样子，富强妈再愤懑也不由得破涕为笑，顿时感觉身上的酸痛轻松了不少，一个小时的时间似乎也不那么漫长难捱了。
这个来自于基层计生工作站的伟大发明“酒瓶马步”持续了三天，再折腾下去连工作人员都怕这两把老骨头架子散在这里，于是告诉老钟两口子，批评教育到此为止，从明天起不用再来了。对这些计生工作者来说，他们对精神折磨的追求更胜于肉体折磨。一旦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们也不希望再闹出个身体损伤来。谁让老钟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老滑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