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血如残阳。
残阳下,已站着两匹马,马上,有两个人。
马未嘶,人未动。
有风吹过,风中带着黑色的烟尘,似破碎的灵魂。
那烟尘吹拂而来,马立刻惊起,嘶鸣。
颜纪北缓缓伸出手,手也立刻沾染了风中的黑色烟尘。
他只不过稍微搓动着手指,整个手掌,便已变成了黑色。
黑色之中,还有一点红,那是血的颜色。
他一动不动地望去,望着这个已成废墟的村子。
这村子无论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已成了鬼域。
鬼域里,很安静,除了风在空中凄厉地喊叫,没有其他声音。
黑色的烟尘,被风吹落,又被风吹起。
这里已什么都不剩下,除了黑色的烟尘。
所有东西,都被火烧成了灰烬。
天下间除了火之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这十几户房屋已成了焦炭,房屋的主人,也成了焦炭。
他们的人还没有踏进来,便看到那一具具的焦炭。
那些尸体虽已被余烬覆盖,但远远就能看到他们临死前惊惧的表情。
颜纪北和萧飞宇,已翻身下马。
他们的脚步刚踏下去,风乍起,一袭黑色的余烬卷了过来。
颜纪北的脸上虽然还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睛,已充满了愤怒和惊惧,他的身子,已忍不住颤抖,他的心,更是沉了下去。
纵然是萧飞宇,也不由惊颤,因为他虽也杀过人,也见过暴力的血腥,但他毕竟还没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这种残酷,比世间的任何杀戮都更具有震慑人心的煽动力。
颜纪北颤声道:“这里是颜帝镇范围吗?”
萧飞宇出奇地沉默,只有灰烬在风中呜呜地响着。
颜纪北忽然怒吼道:“我问你这里还是颜帝镇范围吗?你为什么不回答?”
萧飞宇冷声道:“你对着我喊有什么用?事实不就是摆在你面前?”
墙角下,一具尸体佝偻着身体,她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孩子。
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现在也已经成了焦炭。
母爱虽伟大,但伟大的东西,并不能免于毁灭。
当毁天灭地的火球术劈天盖地而来的时候,母爱,父爱,世间所有美丽的东西,并不能为他们抵御半分。
颜纪北悲愤道:“即使是要打战,为什么他们要杀这些村民?”
萧飞宇淡淡道:“杀人,难道需要理由吗?”
他已转身走了出去,背对着废墟和余烬,他早已不愿自己陷入到这种悲哀的情绪中去,因为那会使他的心变软,那是他绝不能允许的事情。
颜纪北却还向前走着。
他每走一步,那本就垂危的瓦砾,便会响起一道轻微的破裂声,这声音单薄,却很尖锐,就像是这些村民的喊叫声。
现在他的脚步已停住,他的目光缓缓移到那一间废墟里。
他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里缩在一起的三具尸体。
那三具尸体已经如同外面的房屋一般面目全非,颜纪北可以想象他们死前的样子——大火熊熊燃烧,三人恐惧着躲在墙角里,直到烈火蔓延,烟气笼罩,将他们活活烧死、窒息死。
这种死法,则是天下间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他们本是最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人,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现在受到这种伤害的却是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在实力面前,本就没什么道理可以讲!
这里的火焰虽已熄灭,但颜纪北心中的怒火,却已经点燃,更有燎原之势。
夜来了,大地暗了下去。
两匹马在昏暗中奔驰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马蹄声叫响不绝。
颜纪北的身子,在月光下,单薄得就像是一片叶子。
但他的眸子,却比星月还亮!
可是当马在五柳洞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忽然黯淡下去。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李维,这个人本就已经是很可怜的一个人,现在更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他沉默着转头,就看见萧飞宇还站在那里。
他不由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萧飞宇没有回答,山洞里却已走出来一个人,道:“他不进来,自然是因为我了。”
只见若璃身上背着个包袱,看来要出远门。
萧飞宇听到这声音,却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道:“你怎么还不走?”
他的声音很冷漠,换做是任何一个人,被自己的心上人这样对待,都难免要伤心难过。
但若璃却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萧飞宇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越是对她冷漠,心中便越是看重她。
越是深情越无情,便是这个道理。
她笑道:“你放心,我很快就走了,我留在这里是告诉你们,水晶球的能量快没了,你们必须找到魔石,水晶球才能继续维持下去。”
她拿出一张纸,递给颜纪北,继续道:“上面我标记了记号,祝你好运吧。”
说完骑上在外边等候着的飞鹿,喊道:“萧飞宇,我们会再见面的,我向你保证!”
随着飞鹿的奔走,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这黑暗的天地之间。
她走得很干脆,也是个很自信很果断的女人。
颜纪北收好图纸,问道:“她什么要走?”
萧飞宇淡淡道:“因为她父母觉得这里已经不安全,所以要她回去。”
他靠在洞壁边上,沉默地看着远方。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陷入到一种很悲伤的情绪里去,他虽然很努力地摆脱这种情绪,却总是不知不觉地忧虑起来。
颜纪北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出萧飞宇的难处。
他终于还是走进洞内,他不可能永远不走进这个洞,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他的脚步声刚响起,李维便道:“是纪北吗?”
颜纪北犹豫着,道:“是我。”
李维喜道他:“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家里人有消息吗?”
他的目光非常得炙热,充满了渴望和喜悦,当颜纪北却无法承受,他回避着这道目光,侧过身子道:“我去了岭下村……”
李维在等待,渴望着好的消息。
但是颜纪北迟迟没有再回应。
静,
他的沉默让李维的热情一点一点地消逝,冰寒从深渊中蔓延上来。
李维道:“难道他们病死了?”
颜纪北可以告诉他,他父母是病死的,这样也许对他好得多,但他终究没有这样讲,因为他知道,纸是永远保不住火的。
“不。”颜纪北鼓起勇气,看着他,“岭下村整个村子都被魔法师毁灭了,你的父母以及岭下村的所有村民都已经死了。”
颜纪北说完话,立刻便窜出了山洞,只是那么片刻,山洞内便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萧飞宇淡淡道:“你难道就不能随便撒个谎吗?对于你而言,谎言,也是不应该的是吗?”
颜纪北黯然道:“他终有一天会知道的。”
萧飞宇冷笑道:“看样子,你喜欢直面人生?”
颜纪北道:“比起美丽的谎言,我自然更希望残酷的现实。”
美丽和残酷,希望和现实,为什么总是对立的?
有些人宁愿活在美丽的谎言中,也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
难道有时事实就是如此可怕?
萧飞宇忽然道:“可是就连你自己,都在逃避自己的命运,你又凭什么要让别人接受残酷的现实?”
颜纪北怒道:“我几时逃避?”
萧飞宇看着他,嘲笑道:“身为颜帝的儿子,你大仇得报之后,可曾有半分觉悟?你爷爷临终前的交代,你可曾去回想?如今大战已起,你和这个时代下的其他人有什么区别,无辜之人遭难,你也不过是在一旁悲天悯人地叹息而已,可曾为他们坐过半点事情?”
颜纪北怒道:“我就是我,难道我父亲是颜帝,我就不是我了?战争殃及无辜,这是我的错吗?我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责任统统都归到我身上来?”
萧飞宇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道:“你不想承担责任,你就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承担好了,你又何必那么愤怒生气呢?”
“你心里不愿接受这命运,却又觉得对不起别人,所以痛苦的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本就很看好颜纪北,希望他可以成为一个英雄或者枭雄,而不是那种只会自扰的庸人。
只有庸人和蠢材,才会把痛苦加诸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沉吟道:“如果我没记错,颜帝在你这个年纪,好像已经统领一个组织了,看来人人的确生而平等,都是事在人为罢了。”
颜纪北不服道:“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是你们非要把颜帝儿子的身份加给我……”
“不是我,也不是我们!”萧飞宇指着他,又指了指老天,道:“是命运,命运给了你这个身份,你早已经别无选择,到现在还在怨天尤人,你既然那么想当普通人,那就别多管闲事,站在你所谓道义的角度上,不是也有句话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吗?”
“可是呢?”萧飞宇又摇头失笑着嘲讽道:“你既不愿意接受命运,又要多管闲事,不是想要改变刺客团,就是帮这个狼人,刺客团的事情,你没资格讨论,而这个狼人,你自己看着办吧,若璃已经走了,我没有义务再帮你处理这个麻烦了,刚才你也听到了,水晶球的能量快用光了,到时候,它变成狼人出来屠戮百姓,那也是你的责任。”
他说完已飞身上了马,调转马头,轻笑着道:“忘记说一件事了,如果你再遇见王城,就告诉他,如果他再胡说八道,我不介意亲自出手。”
颜纪北失声道:“你早就知道他?”
萧飞宇沉声道:“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不杀他,只因为我杀他没有好处。”
当这句话传来的时候,萧飞宇的身影已经隐没进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