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只是天下绝望了的城池中的一座(中)
冬日阴冷的西北风中,一个少年倚着朱红大门的门框,望向街道上离去游侠们。
那街道是那么凄凉。
此时蓟城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不多的行人目光无神,灰头土脸。这些已经不知道未来的人,看到那些游侠离去也只露出了不舍和愤怒,直到他们走出城门洞,也没人出面挽留。
少年看着这一幕,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还是走了。”
少年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但语气似乎带着笑意和讽刺。
他和周围无力且浑浑噩噩的其他百姓不同,双眼透着精神,面色虽说不上红润,却饱满没有干瘪之状,他的衣裳也干净整洁。
“择,说什么风凉话。”
浑厚的男声从他身后响起。
一个男人从被叫做【择】的少年身后站了出来,他也同少年一样精神饱满衣着得体,但不同于少年的眉目清秀,此人长相威武,大眼睛大鼻子,嘴唇肥厚,眉毛笔直浓密;黑发中夹着些许白色,让他更显稳重老道。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回去吧,我和曹灿谈谈。”
少年厌烦地扒拉开男人的大手,似乎父亲的手会弄脏他的白袍一样。
“什么曹灿?!姐姐都快被人家骗走了!”
少年似乎对于现在蓟城的主事者十分不满,“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竟说大话,现在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走了,咱们怎么办?”
“吕择!”
中年人知道在这种世道,人心浮躁,儿子也只是发发牢骚;但是他也不能忍受这种不恭的语气。
“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回去,好好练字读书!”
“读书有什么用!学馆都休课了,先生都走了——现在蓟城这个样,你看外面那些人,根本在等死!天下也乱了,父亲不想着寻个办法到关中避难,还……”
“闭嘴!你懂——什么!”
男人突然的爆发,在最后却又收住了声音,他用力把少年拽回了大门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话,去和许方士聊聊天吧,没种还能学到点相术。”
说完,少年的父亲就向从城门返回的瘦高个子迎了过去。
少年不甘地回头看着那个穿着官服的小眼睛男人——曹灿。
吕择很讨厌那个人。
他在学馆里名列前茅,受老师尊崇,受同窗欢迎,乡里乡亲都说他是大才——但吕择知道,那美名名不副实。曹灿其人只会夸夸其谈,认为道义就能救得了这满目疮痍的破城,简直是笑话。
“哼——还不如坐我后面那个睡觉的刘老四。”
是啊,曹灿和陈萍虽然总蝉联大小考校的冠亚军,却学得勤奋,有问必究,日夜苦读——而经常坐在吕择身后那个万年第四名,却是个懒散的妙人。
嘛,虽然吕择看不上他臭美,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但在他心里,那个有时候会和他说说女人裸体说说先生们同僚龌龊的前辈,比曹灿不知道好了多少——起码他不会勾引自己老姐。
说起来那人去哪了?他到底叫什么来着?老叫他老四什么的,时间长了,学馆估计都没几个人记得他的本名。
吕择只思考了几秒,也就放弃了。同窗不知道多少出走奔亲戚了,有的听说甚至已经死于非命,想想吕择就全身发抖。
【学馆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了。】
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父亲虚伪的笑容,在他们那“曹狱长!”“吕公!”的无聊寒暄声中走回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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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轻轻,吕择却【长太息】。
“唉——”
家外萧索,家中一样萧索。
一直让吕择祖父祖母引以为傲的花圃、池塘疏于打理,杂草水草肆意破坏本来的优雅;他幼时经常玩闹的竹林碎石小道,此时已经坑坑洼洼,竹子也不见踪影。
吕择厌恶——不,恨这世道。
以前他在学馆被先生批评了,和人打架受了欺负,家就是他的避难所。家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闲适,那么恰如其分,那么无可替代。
但现在这一切都是历史了,那个美丽、温馨、热闹的家一去不复返了。吕择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逃离世间喧嚣的藏身处。他们吕家作为蓟城巨富,却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了。这还是仆人被最大程度遣散,节俭持家过每一天的结果。
吕择摇摇晃晃,走向了家中的客房,敲了两下,便直接拉开了门。
“喂!好歹问问有没有人啊。”
“问什么啊,老头。”
是啊,没什么可问的,这年头不在家好好待着,难不成出去种地?
这间装修精致颇有味道的接待用房里面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正如吕择所说,他是个老头。但此老头不同于普通老头,他衣冠怪异,土黄色的长袍,秃顶的脑袋后面有一个随意的发髻,没有头巾冠饰,不多的花白头发只依靠一根细长的簪子团在一起;这位独特的老者其人满脸皱纹密布沟壑纵横,长相不可谓不清苦,头型也甚是奇特,如同现代人所认识的豌豆花生。
“在干吗?”
“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头不理闯进来的主家少爷,自顾自的趴在踏上用毛笔画着什么。
“符纸?”
吕择坐到老头旁边,忍着他身上的浓重草药味道,瞥了瞥他旁边堆积如山的长条黄纸。
“嗯。”
“你个方士,不好好修炼,还画什么符纸?!”
“卖啊。”
老方士说的理所当然,那清亮的声音把这市侩的理由描绘的义正言辞。
“好啊!”
少年站了起来指着这个父亲的客人,“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父亲也是瞎了眼!”
老方士放下了毛笔,转过头,样子很是生气,如同他受了天大委屈,“什么叫这种人?”
“这时候了,你还想着拿着不顶用的屁法术骗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你有没有良心!”
“你跟老夫熟,但也别乱说啊。传出去了,老夫要到官府告你诬陷诽谤的!”
“官府早关门了啊!还有没想到你还是个讼棍!”
老头这次彻底毛了,【啪】地拍了下竹子编绘的榻席,“你还别看不起讼棍!”
“重点是讼棍吗!”
“法是好东西!”
“好?”
吕择也忘了最早的目的,【法】的话题挑起了他的性质,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他可是很久没有和人讨论过高深的问题了。
“法怎么可能是个好东西?!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皇帝让法统治天下,才搞的天下大乱,先生早就这么说了,这大隋不也因为自己的法乱了天下?!”
“说的很好也大错特错。”
老方士的脸上显露出了如同孩童般欢快的笑容,踢着双腿指着吕择。
吕择嫌弃地看着这如同疯子版的方士。
老许是前一段他父亲带回来的,作为食客留下了,在乱世,多一个人就要多分出一份粮食,家里人很多有意见,却被吕父全部无视了,说什么【先生乃神人】之类的屁话。吕择就是那有意见的人之一,自从方士进驻客房以来,他可没少骚扰人家,开始只是冷嘲热讽,想借此让他羞愧离开,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现对方虽然表面浪荡,胸中确有乾坤,也就这么陪着老方士疯着,倒也增了不少见识。今天老方士显然又要高谈阔论教导小辈了。
“法的确无情,但也正因无情,才是好东西。有情有义的哪个不是王八蛋。这大隋乱了套,的确是因为法,但那不是好法,是恶法,那老皇帝什么都好,但毕竟还是人,他年轻时候估计也没想到有真正一统天下的一天,拿秦法当了天下的法罢了。”
“哼,没想到你还是挺喜欢老皇帝的。”
吕择可不喜欢,应该说没人喜欢,至少他从没人见过人歌功颂德的,学馆的先生更是天天骂死去的那个人是大暴君。
许方士愣住了,这个情形吕择是没想到的。那个满脸皱纹的方士不停地抿着嘴唇,好像在试图回忆,试图挽留,眼睛里也有了水光。
“喂——喂!”
吕择担心地叫道,“这是闹哪出?”
“没什么。”
老方士的心神一下回到了现实,他挥了挥手,似乎抛却了前尘过往,“都乱套了,多说无益。”
“可不是,就这么乱,你这个喜欢老皇帝的恶人还欲用符纸坑骗钱财。”
“你——孺子不教也!”
“先生们倒也这么说,但我可不想被你这人说。”
“你说,现在这兵荒马乱,就算骗人钱财,那钱财有什么用?!”
吕择被老方士一吼,也缓过了神。
是啊,钱财有何用?这世道,有的是人家有钱却吃不饱的,自己家腰缠万贯,却也没处花。他们说起来还不如有些在野乡民,没了官吏收取税赋,就算起义军来一遭,山贼土匪来一遭,也能省下不少米粮,反倒比这些城里的国人好过。
“难不成你还索人粮食?!”
这可是要了百姓的命啊,“你还有没有人性!你知道他们心灰意冷,还用这神神鬼鬼的东西骗他们——”
“停停停——你怀疑符纸的效果老夫就不说什么了,但老夫不是那禽兽,”老方士一脸严肃,让吕择嫉恶如仇的心也平静了不少,“这只是给那些人们一些希望。他们不知道明天会如何,这些符纸啊,护身符啊,多少能让他们好过点。”
“这么说你也是造福了?”
“可不是,”老方士一脸得意,“老夫就是那仁义的化身,造福百姓。”
“化身是什么?还有你做好事为何要收钱?”
“啊啊,这就是人心了,这么好的事,你白给他们他们反而不信的。”
吕择【切】了一声,根本不信老方士那一套。但不得不说,如果自己不知道这老方士的真实嘴脸,求个符,没准还真能感到一丝安心。
【迷信也是能用到正途的。】
“嗯?谁说的?”
“啊,没什么,不小心说出来了——一个同窗说的。先生们都说圣贤【敬鬼神而远之】,那个老四却说需要善用鬼神迷信。”
“哦,”老方士眼睛一下亮了,“此子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吕择看到老方士找到知己的样子也不好打击他,心想你是没见过他说起女人屁股的样子。
【不对,这么说起来,这老头和那个淫棍是一类人了?】
“真要说起来,墨子的学生们才是畅谈鬼神之道,我这等追寻方仙之人不过被世人无解。当年老皇帝四处巡游,天下也说他寻那长生不老的方术,却没人知道老皇帝雇用我们这些方士的真正意图啊——”
“什么真正意图,你们还不是骗吃骗喝,都骗到了庙堂了。”
“你——你懂个什么。我就问你,你知道蓟城本地都信仰什么?每年最大的庙会祭祀的流程是什么?迎来送往婚丧嫁娶有什么忌讳?选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哼——迷信。”
“你小子不懂就说什么迷信,这可是文王留下的,天下变化,日月堪舆,你懂个毛。”
“那和老皇帝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老皇帝请我们是了解各地的信仰文化,到一地便祭祀一地之神,甚至到了齐鲁最东,日升之地祭祀【他们】的太阳……呵,可齐人却不记得了。可叹啊。”
“真的吗?”
吕择持怀疑态度。
“哼。”
老方士好像不屑辩解,少年的某些东西受到了触动。
【也许——蓟离咸阳那么远,很多事情都被人传得变了样?】
真要是那样,老皇帝就不一定是个坏皇帝了,就连新皇——是啊,真要不顾天下人的看法,为何还把始皇帝定下的二世改为祖宗延续的十七世呢?
但是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自己的安危都顾不过来。
吕择摸着下巴想了半响,老方士已经继续投入到画符纸致富的工作里去了,觉得无聊的少年又拍了拍老方士。
“你说父亲为何还不跑,到了关中,我们家这钱财,还怕被盘剥到家道中落?”
“呵,说你年轻你还不信。”
方士一边瞄着那歪歪扭扭的符号,一边舔着嘴【呜呜】地嘲笑着少年,“吼吼,你以为函谷关后就好过,大错特错!”
“啊?”
吕择一脸呆滞,怎么可能?难道大后方还能水深火热了?
“蓟是快好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因为那群南边造反的猴子,本来的目的地就在渔阳,咱们又在最东北,官差大老爷跑了,没人管,也不重要,别的叛军也不敢来占块义王看中的城……那什么没半点血统瞎扯出来的狗屁大王现在被打得跟落水狗一样,半点都顾及不到蓟城。渔阳军那些人也不顶用,小打小闹说什么迎接反王……你就偷着笑吧!关中宫廷血雨腥风不说,打仗肯定课重税,抓兵丁,民不聊生,还要天天担惊受怕,怕那些自称楚人的人进去烧杀劫掠——反正对垒前线和被造反那边的罪你都受不着,你怕个什么?你难道以为你见到的就已经是人间地狱了?!”
少年心中巨震,他这明白,老方士说的是对的,原来他自以为的末日之景象,已经是难能少有的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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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和平主义者,不会动粗的。”
我用一种我认为很温和的眼神看着被绑在粗壮柏树上的疤脸大汉。
“说吧,为什么你们拿的布袋是蓟城粮仓的。”
朱家全身颤抖,双腿乱蹬,菊花紧缩,一副见到了如花而且她要强奸他的样子,“公子,有话好好说。”
“我一直好好说的啊?”
我真的很委屈,我可是没动铁器没见到血的。
“那公子你能不能……别再把竹签插到我兄弟屁股里了,已经十七根儿了——头套也摘了吧,别再往上浇马尿了,已经三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