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上学。
来到幼儿园,我自然是去找杨永,杨永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玩着他的铅笔盒,铅笔盒上有颇多个按钮,每按一个都会弹出一个机关。针对昨天他弃我而逃的事,我本想找其理论。刚走在他身边,脑中千丝万缕的画面闪过,各种气愤悲伤牵连在一起,我一时竟也哽咽说不出话来。稍候片刻,我好不容易试开口道:
“哇,你这个铅笔盒哪儿买的?”
昨天的事暂抛脑后,我与杨永,便开始研究起铅笔盒来,我们假装自己是个战士,在铅笔盒之间来回闯荡,厮杀敌人,“我会发射激光,这个激光可以杀死100人。”我玩兴奋了道。
“我也可以,我的激光可以杀死200个。”杨永接过话茬道:“那我能杀300个。”我再说下次,不论数字多大,一定要比杨永厉害。
“400。”
“500。”
“600。”
“700。”
……
一阵不知所云的数字后,我与杨永已经大肆争吵起来,非得拼出个大小不可,可是后来我实在是知识有限,这么吵下去肯定得其中一个人词穷。最后我搬出我所知的最大的数字“亿”来作杀手锏,可是杨永都以“无数,无数是最大的了”来作反击。我惊奇于这世界还有比我知道数字更大的人,这人便是我的朋友。我没好气说:“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你的?”杨永见自己在与我争吵中得胜,扬起嘴角故作神气道:“我妈妈教我的,我妈妈是个老师,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她很厉害。”我看看这个由厉害的妈妈教出来的厉害儿子,脑中又浮现起昨天他在山上大叫一声“蛇”后便撒腿离我而去的画面,心中万般无奈,故意挖苦道:“你妈妈这么历害,昨天为什么先跑了?”
“我也叫你跑了?你不知道吗?”他说,说得十分镇定。
“你撒谎!昨天你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怎么会叫上我一起?”
“我没有骗你,我昨天确实叫你快走了,是你自己没有听见,你还怪我!”杨永表情镇定,他的镇定自若让我弱了语调。
“我没有听到。”
“我就是没有骗你。”杨永说的话十分真诚,我已经分不清他那时到底有没有叫我一起逃命。不过其说了也好不说也罢,我的童年都因此蒙上了尘土,留下阴影,再抹去已经无能为力了。我遗憾对杨永说:“既然你妈妈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来帮我?”杨永此时整理完自己桌子上的东西,便对我羞道:“我不知道。”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再怎么回复他。迫于无奈我只能说:
“你的方巾呢?”
杨永顿了顿自己的情绪,而后好像电门一闪,惊呼说:“你妈的我忘了!”这也是我听得朋友聊天时的第一句脏话,大概也是我人生听到的第一句脏话,好像杨永的表达在这个生僻修饰词的帮助下更加深刻了些。杨永完成手中整理的活,邀请我一起去玩跷跷板。跷跷板左右两边一上一下,恨不得我俩之中有一人要飞到天空上。诚然我虽然不高,但思维已经在脑中盘旋了所谓的无数圈,我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妈的,这杨永到底有没有骗我?
到了傍晚,村中炊烟袅袅,落霞红光遍地,晚饭的美味和着暖色的光,像首钢琴曲,无声地在向这一天作着满意的告别。
我坐在桌前,旁边是曾救我一命的爷爷,只可惜奶奶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享受着晚餐。爷爷拖着一天麻将工作结束后的身躯,今天他没有愁眉苦脸,看来有赢一点儿小钱回来。就餐时,爷爷不喜欢听到有人说话,今天这顿饭,他居然先开口问我:“今天学到了什么东西?”言毕便夹起自己吐在桌上的骨头,往地上一扔,算是喂给小白——小白自昨天起,我便寻不见了狗影,在吃饭时却又悄然出现。
也罢,知道回家,也算是条好狗。
“今天学了数学和语文。”我回答。小白已经开始大肆啃起骨头来,吧唧作响,毫不间断。
“都有什么内容呀?”爷爷问。
“今天教了乘法口诀表。”
“哦?是吗?那你加法明白了没有?”爷爷刁难人的功夫可见一斑,我在幼儿园基本上都是吃睡和玩儿,乘法都没学明白,更别说加法,但是我怕肉痛,所以我选择说“会”。
后来我才回过神来,说“会”是最大的不幸,撒谎是最最大的不幸。
“是吗?爷爷来考考你,六加一等于多少?”
我脑中骤然浮出手指头扭动的画面,因为老师教导10以内加法可以数手指头。稍后,我吞吞吐吐将“七”从口中挤了出来。
爷爷听罢豁然大笑,称赞之后再问:“六乘一呢?”
“六!”我只知道所有数乘一的答案,真该庆幸自己运气好,爷爷而后再考“六减一呢?”我听闻尴尬说:“不是说好考乘法的吗?老师没有教。”
“什么没有教?我以前不都跟你说过的吗?”爷爷怒道,此时他又丢了几块骨头给正在进食的小白,我见爷爷大怒,不知不觉竟自己话带哭腔,连忙回应:“奶奶有教,你没有教。”
“没错,就是奶奶教的那个,诶?不对,你自己都知道,凭什么说没教?告诉我六减去一等于多少?”
“五。”
“这下就对了嘛!”爷爷转怒为安,稍后平静说,“语文教了什么呀?”
“语文……今天教了一首古诗。”
“什么诗。”
“《锄禾》。”
“说来给爷爷听。”
“老师没有说。”我面露难色,实在是想告诉爷爷这诗句内容,可总认为这跟课堂上老师出题学生答题感觉完全不对,最后无奈只能说自己不会。“不会?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爷爷放下手中的筷子,将碗端到水槽,不料起身没注意,踩到了小白柔软的小尾巴上,小白一阵尖叫,一面狂跳一面到处乱窜,“该该”之声之后,便听得它急促得喘息……
爷爷打开水龙头给碗放满水,接着不紧不慢道:“上课不认真听讲就要打了!”
此话一出,我便自知难逃腥风血雨,但人之将被打好歹也该挣扎一番,更何况我知将打,也该努把力,万一逃出生天?
后来我才发现,我没有逃出,我有升天。
爷爷似乎已经摩拳擦掌,眼神犀利至极,好像对视他一眼都可能瞎掉自己一般,我怕极了那我讨厌的眼神,好像这个眼神出现,即是灾难来临的前兆。
后面的故事,自不用多说,我常常奇怪这些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的画面,已经在我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可是每次当他再次出现,我却并不能马上适应这些感觉?到底是人打心里不愿意接受的东西,就算再拥有多少次也会跟陌生事物一样,有时候排斥久了,便渐渐不自觉反抗起来。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爷爷的家庭暴力,也许是因为他太过强大,我毫无胜算,可是若不反抗便真的毫无胜算。转眼一想,也许一切皆有可能,我所言的从未想过要反抗,仅仅只是未想过。
今天,我想过,我也要付出行动了。
情感强烈,我不能再受爷爷欺负,印象深刻,我应该让自己变得强大,我该强大到,不会让人弃我而去,不会再害怕毒蛇走兽,不会一个人在狂风与沙尘中无助哭泣!
眼神转变,我盯着曾经害怕过的眼。爷爷情绪激动,又一个不小心,踩了小白一脚,小白又是“该该”之声大作,窜到了墙角,胆怯地看着这出爷孙大戏。我仔细搜索能反抗的招。可是我才发现我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反抗……
还有一句话,仅存的一句话,你说我不认真听老师讲课,但至少我学到了东西,你说不认真听就该挨打,但挨打也不能改变我曾做过的事情。你伤我,是为了让我学乖听话,可是当我听了你的话,却开始怪我不能像你一样。
你妈的!
我感觉,你妈的就应该这么用。后来在爷爷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好似要杀人的表情中,我也暗暗明了,这词儿我是用对了。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喘着气,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不料又踩着了小白一次,可怜的小白,大概尾巴都要断了吧?这回小白叫得更大声,一声“该”之后,便逃得不见了踪影,桌底下还有没啃过的骨头,骨头上似乎还有余热,爷爷缓过神来,正好,我再叫一声“你妈的!”爷爷人老,也许是人生阅历毕竟比我丰富太多的原因,他太懂得平抚自己的心,舒缓了情绪,面露失望之容——至少我认为是我胜利的迹象。待他差不多又镇定了些,我再叫道一声。
“你妈的!”
爷爷突然爆发,道“别TMD说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