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到,夕阳无限好。
杨永走在我的前面,他脖子上的方巾在太阳落山的余晖之中,显得十分耀眼。
男孩子怎么像一个女孩子似的,戴起方巾来了?
在不远的将来,杨永会告诉我说“方巾的用处非常大,一来可以当作手帕;二来可以系在脖子上以保护自己脆弱的地方;三来可以防尘,四来还可以系在眼睛上当眼罩”,如此想来也算作用甚大,很是方便。不过现在,杨永对我的回答是:
“我妈妈叫我系的。”
而现在的我也回复他道:“方巾还可以当草纸!”
杨永在我的眼里,是个神秘的家伙。他总是不知不觉就出现在的视线里,并说要跟我一起玩儿。而他的出现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出生在农村,村子很小,我喜欢叫他“小村”,后来我发现村子里的人都叫它“小村”,于是我便认为大家是因为我才管村子叫“小村”的。直到我认识几个汉字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村子姓筱。
一个地方若人多了,便会慢慢形成村。筱村的人很好,可一时半会儿,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筱村人的好,但是我可以说,倘若有一个人行走在街上,觉得走的劳累了,便可以随处进一户人家的屋里喝杯茶——筱村人很喜欢喝茶,更愿意让客人喝一盏自己家里的茶。
筱村人的好,大概就是可以这么形容的。筱村人也都对我好,可唯独一人不,那便是我爷爷。
爷爷四四方方的脸,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而且繁多,多到不像话,活像用刀凿过数次的一条条不留血的口子,而那些紧跟着口子瞧见的,是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在爷爷生气时,那双眼睛更是凶狠得出奇,他似乎只要一瞪眼我就能听到他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
我便是在爷爷的打骂声中,才慢慢领受到“不怒而威”这个词的含义的,大概也是我被爷爷打骂太久,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都给我猜出几分玄幻来了。
爷爷是一位农民,他做了一辈子农活,双手已经被岁月磨出坚韧的老茧,也因此,他打人的时候特别疼,轻轻一拍也会让我疼得留下几滴泪,不过日子久了,我也开始习惯了他这双会打人的手带给我的痛苦。反正怎么都逃脱不了一顿打,坚强挺过去就好。我现在还记得爷爷身上飘着的一股乡土气息,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也算是根深蒂固了,我似乎还闻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泥土与青草味道,看得见茁壮成长下的麦穗旁,那个弯腰驼背像蜷缩在一块儿似的背影,微风轻拂,风里混着一些化肥做的“屎香”。呸!
爷爷喜欢一种人,那便是读书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读书人,只要读书,他都喜欢。他的这个喜好让我开始怀疑读书人身上是不是有很多金银珠宝,跟他们亲近一些,或许还能捡到他们掉出来的钱。爷爷也爱钱,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么爱读书人,我想只不过是爱读书人,而不是读书——爷爷自己从不读书。
干农活保证了收入来源,亲近读书人,便成了知识收入的来源了。爷爷这几十年过得也算十分完满,自己满够了,那么多出来的那些就要分给自己的后代,那便是我了。
诚然,在我之前还有一位爷爷的后代,那便是我的爸爸,爸爸知道自己斗不过自己的老子,便乖乖听话,现如今他正在城市打拼。爷爷把他儿子视为自己的骄傲,现在骄傲不在身边,而我在,他要把我也视为他的骄傲。其实,人人都在寻找一个能拿出去给人看的骄傲,以便让自己也为自己感到自豪。爸爸当年成绩优异,在筱村是出了名的,据说他考上大学的时候,连街边都横幅挂起相贺,这让爷爷赚足了脸面,像是登上了人生巅峰。人生有一个巅峰怎么够?再来一个巅峰助兴可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爷爷在跟我念叨不知是多久爸爸有多么优秀的话后,便在某一天搬来一大堆书,往我身边一砸,地板被他砸出的一声闷响示意了我该去好好读书了,可是我身为孩童,天性向玩,谁能拦我?我把爷爷的示意当作烟消云散。爷爷自己也是实诚,把我的书往我身边一放,便自顾自打麻将去了。一天下来,爷爷手气不错赢了钱,虽说数目可观让其开心,可是一见到自己的孙子得不到良好教育,便冲冠一怒,欲上前把我一顿毒打。好在奶奶为我说话道:“钱都赢了还想干嘛”,于是爷爷只能作罢,一双意犹未尽的眼神盯着我好久,早说过爷爷的眼神不怒而威,怒了便是威力无穷了,爷爷就算不用手,用眼神都可以对我实施暴力。我哭了,我躲在奶奶的围裙后面哭得像一只惨叫的猫。爷爷见我哭成这样,更是气急败坏,打我之心难耐,好在奶奶又一次搭救于我,不然我总要觉得我要被扭下一条胳膊。
若不是没有奶奶,我想我的腿都会被爷爷一并扭了去。
这只是爷爷赢钱时候的场景,可输钱的时候呢?
爷爷把一堆书丢到我的旁边,然后撒手不管我悠悠然打麻将去,这样的画面在我的童年已经上演过无数次,而我亦无数次没有翻动他给我的书页,因而也有无数次遭爷爷毒打,他打麻将赢来几个小钱儿,心情不错,便会暂且原谅我;反之输钱,自己运气不好的怨气无处发泄,正巧自己的孙子成天玩耍,不学好,刚好可以把气撒在他身上。爷爷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奶奶在家的时候,我一定是能少哭几声的。但是人总不能一直在家窝着——待到奶奶回家,见我坐在地上哭得面红耳赤,便知道自己家中曾经下过一场腥风血雨,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作为保护伞,来到我身边的太晚。她见自己的孙子的手臂大腿上较平时又多出几道淤青,便去找自己的丈夫理论。
两位老人到了于我隔壁的房间里大声争吵起来,两种不同音色的普通话和筱村话,在房间里此起彼伏,小孩都听得懂的骂声不绝于缕,而我只是在家中客厅啜泣着,透过门,看着外面也正看着我的人。
不知为何,这种尴尬的场面出现,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解围——遇到想到我家中来的客人了,他见我形单影只,便会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啊?”,两位在屋中吵架的人,见来了客人,便马上闭了嘴,奶奶去准备茶水,爷爷便来招呼客人,说“我的孙子,他不听话。”他与客人寒暄了几句,沉默了一会儿,又冷冷道:
“小孩子不乖,就是要打。”原来他招待客人了也不忘记我!
傍晚,送去了客人,爷爷便坐在卧室的床边,开启电视听起戏来,而奶奶则是帮我这个哭湿了衣服的小孩洗澡。在浴室里,水汽似云雾缭绕,使近视的奶奶要眯着眼睛才能看得清我的手脚的方位,奶奶一边帮我搓着身子,一边说:“今天都学了什么东西呀?”
我说:“今天早上我跟小星哥哥出去玩儿了。”
“小孩子不要成天想着出去玩,多读点儿书,多写几个字,你以后有的是时间玩儿呢!”奶奶说。
“然后,小星哥…说带我们去玩游戏机,说玩《魂斗罗》,然后游戏机坏了,他就带我们去玩沙子了。”我继续说。
“你整天不学好,跟人家到处玩儿!”
“今天又来了一个新的朋友,他说他叫‘杨永’,说想要跟我们玩,他还分了我们东西吃。”我继续说。
“你天天就知道跟你小星哥哥出去玩,家里这么多书不看,还要出去玩。”
“杨永跟我们一起玩沙子,杨永说挖一个陷阱,我们帮他一起挖。还用挖出来的沙子叠了一个房子,那个房子很高,比我还高呢……好像比我还高。”我继续说:“最后杨永一不小心自己踩了进去,把小星哥哥笑死了。”
奶奶没有说话,依旧眯着眼擦拭着我的身体。
我继续道:“然后,然后,后来,我们就开始玩警察抓小偷,在沙堆上玩警察抓小偷。我是警察。杨永在爬坡的时候,鞋子陷进沙子里了他都不知道,最后我们就帮他找鞋子……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发现鞋子掉在我们刚才挖的陷阱里了。”
奶奶的眼神充满爱意,而且热泪盈眶。我当以为奶奶是同情杨永可怜,自己被自己挖的陷阱陷害,杨永第一回与我们见面,便因当时找不到鞋子哭了鼻子,杨永也确实丢人加倒霉,我便对奶奶说:“奶奶,你哭什么呀,是不是杨永太可怜了?”
“是你太可怜了……”
我不懂奶奶说的什么话,也奇怪奶奶那双温柔无限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久到爷爷今早找我与之前打我的伤口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奶奶,我们什么时候过年?”我说。
“呀,是快过年了,哎呀!过年的年货都还没买,明后天得去买年货了。怎么了?”
“没事,过完年我是不是又长大一岁了?”
“是啊。你又要长大一岁了!”
“太好了,这样我就跟小星哥哥一样大了。”我说。
“笨蛋,你长大一岁,别人也会长一岁的呀。”
“那我怎么样才能比他大呀?”
奶奶不说话,而后却意味深长地微笑道:
“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