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桥从地下室里出来,将枯骨移回原位,重新把坟土填好的时候,破晓的阳光已经划破了夜空,朦胧地晕染在还未睡醒的G市。
他提了提肩上沉甸甸的旅行包,捏了捏眉头:“真是遭罪啊……”
“刚爬出来就后悔为什么不多拿几块砖头了啊……这样的话就不急着下次再来了……”
简单的弹走身上的部分泥尘,趁着阳光,顶着黑眼圈的桥哥又重新上路了。
经过一番跋涉,陆远桥终于又回到了有些许人烟的G市附近的小县城,听着嘈杂的鸡鸣声,一个人在生满锈迹的站牌前等车。
过了一会,和站牌一样老旧的公交车晃悠着停到了车站前,这时车上还没有人,只有一个叼着烟,从手摇窗外探出一截手臂的老司机。陆远桥搔了搔头发,飘出一大团灰尘,看得老司机胆战心惊。上车后,陆远桥又开始重复掏口袋的动作,把每个口袋都掏了一遍,然后脸上露出便秘的表情,又把每个口袋掏了一次……
司机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已经分不清楚这是在掏钱还是瘙痒,问题是这种挠挠大腿又挠挠屁股的瘙痒方式又过于惊世骇俗。然后他看见那男人很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世间的一切……
陆远桥猛地上前,上身前倾越过挡板,满是尘土的双手狠狠搭在了司机的肩膀上,绽开又一大团烟雾。老司机吓得一哆嗦,烟头都掉到了地上。再看向桥哥的脸,竟然已经是噙满了眼泪。
“大伯……是这样的,我是乡下人,为了给我生病的娘挣钱治病,前些年一个人进了城……”
十分钟后,陆远桥惬意地坐在了公交车最后排的座位,双脚随意地靠在了前座,嘴里叼着老司机给的廉价香烟,而在前面开车的老司机已经是老泪纵横,嘴里不断说着“太可怜了”“小伙子太可怜了”一边擦拭着鼻涕眼泪一边把着方向盘……
辗转数次后,来到S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S市是近三十年来飞速崛起的一座城市,从曾经的一座小渔村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最终跻身华国的一线城市之列。桥哥来到S市后,马不停蹄地赶向了市郊的一条古玩街。所谓古玩街,都是以山寨赝品居多,实在要说的话,更应该说是哄外地旅客的纪念品商店一条龙。而这段时期也算不上旅游高峰期,故而街上的看客实在不多。桥哥一脸疲惫地在街道上行走着,最终在一家名为“茶轩”的古玩铺前停了下来。
还未等那脸上长着一颗绿豆大的毛痣,贼眉鼠眼的掌柜上来问话,陆远桥便直接打断了他:
“我要见你们老板。”
那掌柜甩了甩脑后的辫子,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奉承地笑着:“这位客官,您看,在下不就是这茶轩的掌柜的嘛……”
陆远桥虚着眼静静地望了他几秒钟,长叹一口气,猛然出手拔掉了他脸上的那颗毛痣。
在猥琐掌柜的惨嚎中,陆远桥嘀咕着类似长这么丑还要贴颗痣来恶心人之类的话,把那颗痣丢到了一边,还一脸嫌恶地在桌子上擦了擦手指。
“掌柜的是吧……”桥哥一把抓住那掌柜的袍领,直接把他从柜台后面提小鸡似地拎了起来,破麻袋似地甩到了地上,用脚不断地猛踩着。
“客官是吧?在下是吧?掌柜是吧?你以为……老子……现在……心情……很好……吗?”桥哥每说两个字就狠狠的踹上一脚,整个画面充满了节奏感。
“老子……千辛万苦……从……外地……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的……毛痣……的吗……啊?嗯?”那猥琐掌柜抑扬顿挫的哀嚎声突破了天际。
十分钟后,一脸刚被先X后杀完的幽怨模样的“掌柜”灰头土脸地领着桥哥上到了二楼,真正的茶轩。
茶轩的正主是个女人。姓张,名烟花。
张烟花是个女人,老女人。
这个世界上上了年纪的女人有很多,但让人一眼就能窥得她年轻时美貌的却很少——无论如何,张烟花必然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岁月在她的额间和眼角刻下了细微的划痕,却让她的气质有了一种古老文物般的厚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全身都是旧时代气息的女人,又偏偏有着一双清澈明亮,像少女般年轻的眼睛。就像深山密林之中,汩汩流淌的一泓泉水。
张烟花盘着旧时代的发髻,穿着旗袍,为桥哥斟茶的动作无比优雅。
桥哥却极为不识趣,先是一屁股就坐上那张一看就来历不菲的檀木椅,扬起一地的灰尘,再一杯一杯地把茶漱口水似地往嘴里倒。
“远桥大哥,这茶是好茶。”张烟花看着他那副饿汉吃饼的模样,嘴角挂起一丝莫名的笑意。“这可是真正的好茶。”
陆远桥又喝完了一杯,砸吧砸吧嘴,把茶杯递了上去:“你这句话只会增加我的水分摄入量。”
张烟花无奈,也只能继续给他斟上下一杯,来回几次以后,桥哥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又扬起一地的灰尘,说:“我看你还是把茶壶给我吧……”语毕,便自顾自地接过了烟花手上的那壶茶对着壶嘴猛灌一通。
张烟花却也不恼,掩嘴轻笑着:“远桥大哥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啊?”
桥哥不解风情地虚着眼道:
“不要叫我大哥,你现在怎么也比我大个六七十岁吧,大姐。”
张烟花忽然仿佛听见了全世界最有趣的笑话般,全然不顾仪态地放肆大笑起来,却不曾给人失态之感,反而如细柳随风摇曳,别有一番风情。而后,她又仿佛俏皮的小娘子般起身给陆远桥施施然行了一个万福,琼首轻颌,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一丝不经意间涌起着的落寞。
“此生能让远桥大哥都称为长辈,小女子三生有幸。”
这话别有深意,陆远桥听懂了,然后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陆远桥忽然抬头问道:
“他死了吗?”
张烟花苦涩地笑了笑:“家父……六十年前因病过身。”
陆远桥抹了抹鼻子,似是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也对,他和你不一样。”说着,转身从旅行包里取出了那堆金银珠宝,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按行情价兑给我就好了。”
张烟花轻轻颌首。她看见陆远桥又继续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了两把形态各异,一黑一白的枪出来。
“这个……老样子,按照之前的款式做两副枪套给我就好。”
张烟花蹙了蹙眉头,修长而不细腻的手指轻轻抚上了两把枪上的纹路,似乎有些失神。
“玄鬼……还有素蛇……大哥又要干回老本行了吗?”
“……不是哦。是因为别的事情,暂时要当个保镖的样子。”陆远桥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有些许无奈,单手撑着脸趴在了桌子上。
”对了……远桥大哥。“
“嗯?”陆远桥懒洋洋地转头看向烟花,烟花咬了咬下嘴唇,看向陆远桥的眼神极为复杂。半晌,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了一个盒子。
“前些日子,我的伙计在前些时候,从一些外地商人手里,收购到了这个。”
“这是……”陆远桥看向那只盒子,眼神剧变。
……
又是一个清晨。陆远桥背着干瘪了许多的旅行包,踏上了归途。他依旧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过气的牛仔裤,但是后背和左腿却披上了几条做工古朴的皮质缚带,分别扣着两个造型奇特的枪套。插着兜,吊儿郎当地走过古玩街的尽头,在徐徐泛起的晨曦中渐行渐远。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后,张烟花破例地下了楼。穿着旗袍,绑着旧时的发髻。小店的书桌上,古老的留声机徐徐旋转,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接二连三地从碟片中飞出来,飞向远方苏醒的城市。
……
明月窗台纤纤指
年华偶尔谁弹碎
应是佳人春梦里
忆不起啊双蛾眉
……
上次送别陆远桥时,她还是个羞怯的少女,如今虽然犹存风韵,却终究已成了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多少年来,这个如同梦神秘一样的男人带给了她多少的好奇,多少的同情,就给了她多少的思念。可是在一场这样美丽的梦里,又有多少人宁愿忍受人世间匆匆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的距离,而不愿意醒来啊。
……
翩翩霓裳烟波上
几十共饮长江水
而今夜雨十年灯
我犹在啊概念谁
……
她静静地目送着陆远桥走远,对着那道背影,遥遥地行了一个万福。
忽然想起,初见他时的那个羞怯少女,好像也曾怯生生地送别他满头白发,渐渐远去的背影。
而那个分离的日子,好像也跟今天一般,有个晴朗的天气。
“此生得见远桥先生,张烟花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