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富春江畔,芦苇和牤草已经枯黄,但仍坚韧地彰显着它们非同一般顽强的生命力,寒风吹过,一浪一浪地摇摆,在有些灰蒙的天空和清冽的江水映衬下,却尤显得萧瑟与苍凉。虽然远处那破败已经废弃的石桥努力保持着低调,但它曾经的繁华与喧嚣不会被历史所淹没,就像有人曾经来过你的生命里,总会留下他的足迹,就算是蜻蜓点水,划过的水面依然会有小小的波澜。
江边,立着一个十几岁的白衫少年和一个穿着学生裙的小女孩,少年清秀而温良,女孩则有着一双清彻透亮的眼眸。在他们的身后十多丈开外的堤岸上,同样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面无表情,女孩则紧咬着嘴唇一脸的嫉恨。
远处,一两声寒鸦凄鸣,树林里的落叶被风席卷着四处飞扬。
“阿远哥,你们真的要走么?”
“是。师傅让我们完成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什么重要的任务嘛?让他们两个去不行吗?”
“这个,我不能说。”男孩有点无奈,但很坚决地摇头,“而且,我必须去!”
“好吧,不说就不说。那,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任务完成我就回来看你。”男孩伸手抚了抚女孩被风吹得冰凉的面颊,“我送你回去。”
“不,阿远哥,我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多一会儿,然后看着你们离开。”
“好。”少年笑着,一脸的宠溺。望着女孩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心中也是一样的透亮与欢喜,再不忍心说出个“不”字。面前的女孩,是他第一眼看到就想要用一生去疼爱去娇宠的女孩,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愿意听从。此时情窦初开的少年没有更多的表达,只是将女孩被冻得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送到唇边轻轻地呵着,想带给她哪怕仅有的一点点温暖。
“阿远哥,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
“那你再说一遍。”
“阿远等浅浅长大,娶浅浅。”
女孩调皮地歪着头,故意眯着眼看着少年,甜甜地笑了。少年将握着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给女孩也给自己一个坚定的未来。也许,那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一生都将为这个承诺和一份职责之间的抉择痛苦地徘徊而最终付出惨痛的代价。
也许,有的人生来就不该相遇,有的人注定在彼此的生命中匆匆而过永不回头。少年的脸上浮现一缕忧伤又转瞬即逝,随即绽放一脸明媚的笑容一如冬日的暖阳。浅浅啊,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你一生的平安快乐,只愿天遂人愿许我们一世相伴。少年默默祈求上苍,虔诚而惶恐。只是,不知道这个愿望是不是同时伴随着法门的严厉惩罚?想到这里,少年的心里凉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并未收起,他知道,唯有阳光下明媚的笑容,才能够驱赶走心中的阴霾,此去的人生才能够有活下去的希望。
风凛冽,唯有心与心彼此靠近,才能给予彼此一份温暖,未来,才不至于太过迷茫。虽然,在浅浅小小的年纪里还不能对未来有过多的遐想,她只知道这个因偶遇而相交的男孩子是她愿意在未来的日子里相依相伴的。
“阿远哥,春天来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不知道。但是下一个春天不回来的话,再下一个春天总会回来的。”
“那要等多少个春天?”
“不知道呀。”
“你就会说‘不知道’。”女孩嘟起了小嘴,转身背对男孩,生气了。
男孩笑着将女孩的肩膀扳转回来,用他的食指在女孩鼻尖上一点:“小气包又生气了,当心变成一脸皱纹的老妖怪。”
“阿远哥如果不回来,我就变成老妖怪去把你抓回来,咬死你。”说着张牙舞爪地捏住少年的脸颊,做出要咬的样子。
少年很配合地装做被咬的样子,叫着:“啊呀我被咬到了,好痛啊。”女孩这才破啼为笑,于是,少年笑得更加灿烂。
“浅浅,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春天没回来,但秋天就回来了呢?”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春天?夏天、秋天甚至冬天也可以呀,只要阿远哥回来,每一天都可以是春天啊。
“阿远哥你想什么呀?眼睛都不会笑啦。”浅浅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和他的眼,她喜欢他的笑,他也喜欢在她面前笑。
“哦,想我回来的时候浅浅或许已经长大许多了,该不记得我啦。”
“胡说,浅浅长多大都一定记得阿远哥的。不仅阿远哥,还有霏儿姐天鸿哥他们俩我都一定记得的。”
“可是,你会长大我也会老呀,我老得没有牙的时候,你也会记得?”
“当然会!”浅浅有些不高兴了,“你老得牙都掉光、腿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当你的小拐棍。”
“好吧小拐棍,我们走。”手牵着手来到堤岸上少男少女的面前,女孩拉着另一女孩的手说:“霏儿姐,天鸿哥,你们要保重哦,还有天鸿哥你要乖哦,不要闯祸。”男孩眉间微微蹙起,于是女孩将手放在他的眉间轻轻抚了抚,仿佛想把他抚平,男孩身体僵了一僵,退后一步,回答“是。”声音空洞,没有任何色彩。饶是如此,女孩已经很满意了,将头偏向她的阿远哥一歪,又笑了:“阿远哥,你输了,我可以碰天鸿哥,他不会打我。”
“啊?那倒是很奇怪呢。”少年很配合地做出惊讶的表情,笑看那个名叫天鸿的男孩子,而此刻男孩已经转身径自走向树林。那个名叫霏儿的女孩则紧咬双唇仍然一言不发,精致的脸庞和长长的眼睫都预示着长大后她将是一个美丽的尤物。这个叫天鸿的男孩从小就不喜欢别人触碰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碰触到他,一定会被他一掌劈个半死,偏偏霏儿最喜欢逗他,于是两人总是一天到晚打架。天鸿不打浅浅,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奇怪又十分有趣的事情。
少年看着浅浅,平和地说:“我走了。”
堤岸上,只剩下女孩孤单一人望着三个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
转身离去前,男孩将一只手链套上女孩的手腕,说,“等我回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只是在这样一个离别的春日午后,面对这样一个纯得如清水一般的女孩,这是他唯一能够说的最大的安慰。他想,多年以后她会长大,也会忘记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承诺,当有一天相逢,或许她会问一句:“你是谁?”
也许忘记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路人,只是在这个小城经过时留下一抹微笑。他还记得千羽姐姐对他说起那个人时脸上的笑容,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千羽姐姐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甘愿冒着违逆法王背叛法门的风险,他终于知道,那种在内心奔涌不息的情感是无法抑制无法止熄的。然而,他也清楚地记得千羽姐姐和那个人最后的结局,看着面前天真烂漫的浅浅,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来保护她,难道唯一的出路就是分离?
手链上串着九颗碧绿的玉扣,颗颗晶莹剔透、苍翠欲滴,又象是一颗颗闪着珠光的眼泪,少女的眼泪。女孩抚摸着那一颗颗玉扣,似乎在每一颗泪滴里都能映衬出那一日少年温和宽厚的笑容。原来人是可以笑得这么温暖这么让人心跳的!
女孩在每日睡前总会将手腕上的玉扣送到唇边,轻轻地呵,然后,安然地入眠。
从那一天起,她总是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梦里有着冰冷的月光,总是孤单地照着一个叫做咸阳的地方和在凛冽的风中岿然不动的长城。月光下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公子信手抚琴,还有一个紫衣女子清歌妙舞,公子的脸上微笑着目光不曾从紫衣女子身上移开。转瞬,紫衣女子不见踪影,少年公子的脸上渐渐化成了寒冰,一直蔓延直至全身都化成了透明的冰雕,如水晶一般地长久站立在她的面前,而后碎裂成片片冰凌落在她的脚下。
她每每被这个梦惊醒,似乎被梦里的寒冰冻着一般,浑身发抖,尽管是炎炎的夏日,她仍感到透骨的寒冷,抱着被单蜷缩在床角。他是谁?为什么夜夜进我的梦乡?紫衣的女子去了哪里?
冥冥之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子鱼!”
紫衣女子回眸含笑,忽而又掩面低泣,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云浅便惊得浑身冰凉——因为那张脸与自己的一般无二,她笑时她暖,她哭泣时她冰冷,云浅觉得自己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总是要怔怔地呆想很久很久,才能够搞清楚自己身处何处。
紧紧握着另一手上的玉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阿远哥的温度,在抚遍每一颗玉扣之后,渐渐地重新睡着。然后,她总能梦见一个男孩站在风霜飘零的溪畔,一个声音轻轻呼唤:“洛儿……”
男孩转过身来,白净的脸庞上眉眼含笑,暧如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