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初前一日过门,虽是洞房花烛夜,可是几乎整夜未睡,不过合衣躺了一个更次。这日又是亥末时分才回房去,纳兰容若却是过了子时方进来,荷葆见他双颊微红,眼眉饧涩,问了方知在前头被逼迫不过,酒喝得沉了,忙与慧儿伏侍他换了衣裳。慧儿见房内一切妥当,便低低的道:“大爷与新奶奶早些歇着,明日还要早起来。”与荷葆一起率了众人退了出去,倒拽上门。
容若酒后口渴,见桌上有茶,便自己斟了一杯来吃,夜深人静,芸初乍然与他独处一室,犹觉有几分不自在,因见他喝茶,便道:“那茶是凉的,大爷仔细伤了胃。”便走过来,另倒了热的给他。容若接过茶去,忽见她头上插着一枝白玉簪,心中一恸,便如失魂落魄一般,只是怔怔的望着她。芸初倒让他瞧得难为情起来,慢慢低下头,低声问:“大爷瞧什么呢?”
容若这才骤然回过神来,又过了片刻,方才道:“你头上的白玉簪子是哪里来的?”芸初这才抬头道:“是今天进宫去,良主子赏的。”容若又隔了好一会儿,才问:“良主子还赏了你些什么?”芸初笑盈盈的道:“除了这个,还赏了时新的织锦、宫缎,另外还赏给家里老太太、太太们好些东西。”容若道:“她待你倒真好。”芸初答:“原先在宫里的时候,我就和她要好。今日良主子还说笑话,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容若听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十个字,心中便如刀割一般,痛楚难当。原以为此生情思笃定,谁知造化弄人,缘错至此。思潮起伏,道:“原先你在宫里,就和她要好?”芸初答:“我和她原是一年进的宫,在内务府的时候,又分在一间屋子里,所以特别亲厚些,如今她虽是主子,可今儿见了我,还是极亲和待人。”见容若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脉脉的看着他。容若却是极力自持,终于难以自禁,问:“她如今可好?”
芸初道:“我倒觉得样貌比原先仿佛清减了些,宫里都说良贵人如今最得皇上宠爱,照今儿的情形看,一应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天下顶好的,那可是真没的比了。”
容若听她这样说,慢慢又喝了一口茶,那茶只是温热,只觉得又苦又涩,缓缓的咽下去。
过了良久,方才道:“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第三日是新妇回门之期,所以两人极早就起身,预备回门,方修饰停当,又去上房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才刚起身,丫头正在侍候梳洗,见了芸初便笑道:“今儿是回门,家去可要欢欢喜喜的。”芸初笑道:“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待孙媳妇这样好,孙媳妇每日都欢欢喜喜的。”正说笑时,却有丫头慌慌张张的进来回道:“老太太,二门上传进话来,说是宫里打发人来,说咱们家娘娘不好了。”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听到这话,不觉像半空里打了个焦雷,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旁老成的许嬷嬷忙斥责那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别一惊一乍的,慢慢说,别唬着老太太。”那丫头道:“二门上只说,宫里来的公公在门上立等,说咱们家娘娘病了。”老太太急道:“咱们家两位娘娘,究竟是哪一位娘娘病了?”
那丫头亦不知晓,纳兰夫人亦听得了信儿,忙过来侍候,传了宫里来的人进来。那太监神色极是恭谨,亦只道:“奴才是内务府打发来的,因良主子身子不豫,所以传女眷进宫去。”老太太见问不出个究竟,只得命人请下去用茶,这厢忙忙的妆束起来,预备进宫去。芸初见老太太神色焦虑,便道:“老祖宗且放宽心,昨儿孙媳妇进宫去,还见着良主子气色极好,想是不碍事的。”老太太不由牵了她的手,含泪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那孩子打小儿三灾八难的。我虽有心疼她,禁不住如今君臣有份,如今她是主子,反不得经常相见,我这心里实实惦记。况且上回传咱们进宫去,我听说是小产,心里难过得和什么似的……”纳兰夫人忙忙的道:“贵人乃是有大福的人,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且不必多想。”一时侍候了老太太大妆,纳兰夫人妯娌自然亦要随着入宫去,一列五乘轿子,从神武门入顺贞门,便下轿换了宫中的车子,走了许久,方又下车。早有一位内监率着小太监迎上来,方请下安去,纳兰夫人因见是皇帝身边的赵昌,唬了一大跳,忙忙亲手去搀,道:“公公如何这样多礼。”赵昌满脸笑容,到底请了个安,道:“奴才给老太太,列位太太道喜。”
见众人尽皆怔住,赵昌便笑道:“太医已经请了脉,说良主子原是喜脉。”老太太禁不住笑容满面,一时喜不自胜,禁不住连连念佛,赵昌笑道:“良主子昨儿夜里起来,突然发晕倒在地下,哎哟嗳,当时可把奴才们给吓坏了,万岁爷急的连脸色都变了,特旨开宫门,夤夜传了当值的太医进来。听说是喜脉,万岁爷十分欢喜,今儿一早便叫传列位太太进来陪良贵人说话解闷,命奴才这几日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侍候良贵人。还说日后凡是良贵人想见家里人,便叫传列位太太进来呢。”
老太太欢喜得只顾念佛,纳兰夫人笑道:“有劳公公。”赵昌道:“请诸位太太随奴才来。”便引着他们,自垂花门进去,入宫去见琳琅。
却说这日梁九功奉了皇帝的差使去给太后送东西,太后所居的宫中多植松柏,庭院之中杂以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端嫔与惠嫔陪着太后在院子里赏花,正说笑热闹,宫女禀报梁九功来了,太后便命他进来,梁九功磕头请了安,太后便问:“你们万岁爷打发你来的?”梁九功满脸堆笑,道:“今儿福建的春贡到了,万岁爷惦记着太后爱吃红茶,特意巴巴儿的打发奴才给太后送过来。”
太后听了,果然欢喜,小太监们忙捧着漆盘呈上来,太后见大红漆盘中一色尺许高的锡罐,映着日头银晃晃的,十分精致好看。随口又道:“太皇太后倒不爱吃这茶,难为皇帝总惦记着我喜欢,每年总是特意命人进贡——我也吃不了这许多,叫皇帝看着也赏些给后宫里吧。”梁九功便道:“万岁爷吩咐奴才,说是先进给太后,余下的再分赏给诸宫里的主子呢。”太后点点头,从专管抱狗的宫女手里接过那只西洋哈巴儿,抱在膝上逗弄着,又道:“她们有的人爱吃这个,有的不爱吃,其实爱吃的倒不妨多赏些,反正搁在那里,也是白搁着。”梁九功陪笑道:“万岁爷也是这样吩咐的,万岁爷说,延禧宫的宁贵人就爱吃这个,命奴才回头就给多送些去呢。”
太后听了,犹未觉得什么,一旁的惠嫔不由望了端嫔一眼,果然端嫔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太后已经命梁九功下去了,端嫔心中不忿,转念一想,对太后道:“皇额娘,说到宁贵人,这几日好像老没看见她来给您请安。”太后漫不经心的抚着怀中的狗,道:“许是身上不爽快吧,她是有身子的人,定是懒怠走动。”惠嫔道:“别不是病了吧。”端嫔笑了一声,道:“昨儿我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还在慈宁宫里瞧见她,有说有笑的陪太皇太后解交绳玩儿呢,哪里就会病了。”太后哦了一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那哈巴儿,谁知手上的玳瑁米珠团寿金护甲挂住了一绺狗毛,那狗吃痛,突然回过头来,就向太后手上狠狠咬去。太后哎哟了一声,那狗“汪汪”叫着,跳下地去跑开了。惠嫔与端嫔忙围过来,端嫔见伤口已经沁出血来,忙拿自己的绢子替太后按住,惠嫔忙命人去取水来给太后净手,又命人快去取药来。
太后骂道:“这作死的畜牲,真不识抬举。”惠嫔道:“就是因为太后平日对它恩宠有加,它才这样无法无天。”端嫔在一旁道:“皇额娘平日就是对人的心太实了,对人太好了,好得那起不识好歹的东西竟敢忘恩负义,猖狂得一时忘了形。”太后听了这句话,倒似是若有所思。传了御医来看了手伤,幸而并不要紧,又敷上了药,自然已经传得皇帝知晓,连忙过来请安,连太皇太后亦打发人来问。各宫里的主位,亦连忙前来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