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轻垂,枝干攀附蝉鸣,知了声催赶树下蝼蚁。
八月初晨的太阳总算找回了一丝少女娇羞不及正午的剽悍烈炎。
男孩被奶奶的声音催促,思虑了半天终是从床头底下翻出了两块钱,仔细藏进口袋里,向着校门旁的杂货铺奔去。
上课铃已经响过一道,他时不时的朝门外张望,怎么又迟到了,她家离学校远,必须要过一条大马路,还要经过废弃工厂,爷爷奶奶是附近的建筑工人,说最近在赶工,马路上全是飞奔的大车,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还是因为昨天说了那些话让她很难过,伤透了她的心,气的卧病在床病倒了,还是一怒之下了,干脆退学了,那样.就永远见不到她了,一想到这,不自觉的将手里的薯片又抓紧了几分,悔意没过他的小脑袋。
终是上课了,杨老师从门口出现,后面紧跟着一个小身影,他凝眸一望,心里大舒了口气。
“喂,江苡安,你是不是又睡懒觉了,这么热的天亏你还睡得着。”
她将椅子从桌上抬下,提在手里的小桶放到窗边,把书包塞进抽屉,抽出课本,才发觉他在跟自己讲话。
“啊?我不睡懒觉的。”
“那你为什么迟到了,我奶奶说最近工地在赶工,马路上好多车,你.”尽管为了掩饰自己的担心,说话的速度也故意加快了些,但还是没有把话讲完。
“我去杨老师办公室补习了。”她将语文书翻到56页,淡淡说道,抽出一只铅笔准备将黑板笔记记下,刚抬头一包漏气塌陷的薯片出现在她眼前。
“给你吃。”
他说完就转身回座位上,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
江苡安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刚搬到闸西的第一天认识了刘苗,第二天则遇到他,程霖丰,他性格很爷们,家里也没有姐姐妹妹,但是却长了一副小白脸的细致模样,经常被她拿出来作为笑料,一笑就是几分钟,他却满不在意,还会跟着一起笑。他很喜欢玩娃娃,每次去他家,总见他手里揣着个娃娃,每个部分都被他打扮的十分精致,但从来没见过这娃娃出现在学校,或者说出现在他家以外的地方。
与他太相熟,嬉笑打闹是常有的事情,玩笑也是随便的开,只是没想到昨天那两个字怎么就在脑海里炸了起来,事后回想也很是懊恼。小姨一直强调要管理好自己的情绪,这是件必须要学会的事情。昨夜也因这事在床上辗转难眠,所以天刚点亮就起了,在操场渡着步思考怎么开口道歉才不显得掉面子,可刚进教室就被路过的杨老师喊进办公室补习。
小姨曾经说过面子是凡人掩藏最表面的虚荣,虽然不理解凡人是什么意思,但脸皮厚总比不要脸的好,想到这里瞬间觉得自己的脸皮立即厚了那么几层,于是大喊道:“程霖丰,你的薯片漏气了!”
他转头粉脸上立即多了两朵小红花,嘟嚷一声想要把薯片拿走,江苡安及时的双手一圈薯片牢牢落入她怀里,回了个大大的笑容:“漏气了我也爱吃!”。
他哼了声,骂道:“贪吃鬼!”粲然的笑意却在他嘴边缓缓荡漾开。
“喂!你先别吃。”
“怎么了。”
“..对不起”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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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一响,学生们从教室门口奔涌而出,校门口很少见家长接送,大多数是三两一小伙手拉手一起回家,年纪小的被大的牵着走,因为他们回家的路基本只有一条就是通往闸西的大马路。但江苡安与他们不同,家里离学校远,过了大马路还得经过废弃工厂,这一来回就得花掉近两小时,吃完午饭也没得休息就要赶回学校,来来回回,马路车多小姨实在不放心于是给她买了个保温桶,每日天没亮便起床做饭,帮她装好放桌上自己再去雇主家上班,于是每天小小的江苡安就这么拎着保温桶上下学。
每天午后是她最头疼的时候,学校中午是不允许学生在校内滞留的,食堂是由校外的杂货铺老板娘承包的,一餐五块钱对于她来说是笔巨款,自然不可能在那吃,所以每天中午去哪里吃饭是个难事,程霖丰家她是去过几趟,但是天天去,他总是不让她吃自己带的饭,要请她吃红烧肉,可是每次看他奶奶迈着老腿跑那么远去买菜折腾一场,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便说自己在食堂吃饭就推迟掉了。
自从带了保温桶就在班上很多人家里吃过饭,家长在家的都会亲自做饭很热情的招待自己,而大多数是家长不在家的,他们就去外面买几片凉拌藕片,几包方便面,就这样吃上一顿。他们的家一般处在小巷深处,得兜兜转转很多次才能到,江苡安有点路盲,一出去买点什么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所以她每开始进一个巷口就留下个小记号,一个太阳笑脸。
笔盖套好,一个笑脸落下:“你等下,我去买年糕,是出巷口右边的第二家吧?”
“嗯嗯!早点回来,别迷路了哈哈。”清脆稚嫩的声音从漆黑的屋子里传出。
“怎么可能!我有绝招!”系好鞋带,刚要出门,摸摸口袋,钱袋在书包里,喊着屋里头的人。
“娜娜!帮我把书包拿过来,我还没拿钱!”
“真蠢!哈哈”女孩从屋里走出,一头稀稀疏疏的淡黄色卷发一小束被随意绑在耳后,脸颊瘦的凹陷下来,细小的单眼皮半遮挡住眼睛,但这并不影响眼珠里的熠熠光彩,宽大的棕色长衫将女孩大半个身子罩住,双手拖着大书包放在铺了塑壳纸的地上。
女孩叫王娜,中午在她家待的次数最多,只要她父母不在家就会一下课从背后轻拍江苡安,怯怯说:“中午有落脚处吗?去我家怎么样?”
她很开朗,笑起来总会露出两个小虎牙,在阳光下淡黄色的头发会变成金色,整张脸就像一朵小向日葵,充满生机。除了上课时总摆出一副严肃脸其余时间小酒窝是一直挂脸上的,除了她爸爸喝醉酒后,她是一个被捡来的孩子,不知道生日是哪天,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但和江苡安一样整天穿着大衣服,她偷偷告诉江苡安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身上有伤,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过的不好。
拿完钱鞋子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奔到门外去,屋外强光让江苡安睁不开眼睛,眯了好一会才打开,一睁眼就被王娜扯住,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把伞递给她,糯糯的叮嘱道:“我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
“怎么可能,你看这大太阳,都可以直接将年糕炸来吃了,何况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再说了就去买个年糕能花多少时间,我不想带,太碍手了,不如现在一身轻。”江苡安两只手缩进袖子里,长袖乱甩身子蹦跳起来,活像只猩猩,逗的王娜直笑。
王娜直接把伞扔她怀里,关上纱窗门笑道:“我是怕你迷路,一下午都回不来!大猩猩!”说完做个鬼脸赶紧把门关上。
“有本事你别关门啊!迷路了年糕我在外面自己吃掉!你个瘦猴子!”
树上的知了声不断,叫的江苡安心里直发慌,她停住脚步木着脸,将四周仔细环顾一圈,怎么路都长的好像,都是斑驳的灰墙,长满青苔的大门,现在唯一能走的就是面前这条水泥路,可是明明之前在这路上画了记号,怎么现在却消失了?
先不管了,反正巷子就这么大,说不定瞎走几步就到了,有了这点觉悟于是她便晃晃悠悠的撑着小伞漫步在烈日中,只不过这步子变得越来越快,附近房子越来越少,她终于按捺不住,见前方有一位45度角仰头望天眼神里含着一抹淡淡忧伤的洗菜阿姨。
“阿姨你好,请问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间这么大的门,这么宽,这么长,你知不知道啊。”
“小娃子,你说啥子哟?”
看来阿姨有点耳背,于是她边用手比划边敞开嗓子喊:“没啥子哟!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间这么大的门哟?”。
“啥子哟?”
“大门哟,大大的门哟!”
“大?”
“嗯嗯!”
洗菜阿姨眼神里的那抹淡淡忧伤变成了深深的迷茫,终是叹了一口气:“小娃子是哪个学校的哟?校服那确实有点大哟。”
倒霉不嫌多,一波接一波。
凉云实在撑不下积攒了一个多月的水滴终是化作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江苡安蜷缩在废弃工厂的屋檐下,雨水连珠沿着房檐边滴答滚落下来,沾湿了白布鞋。
她也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只是当她发觉自己已经迷路的那一刻心里很是慌张,于是迈起小短腿四处乱跑,因为下午还有课,如果是平日随便在哪里等着小姨,她自然会寻过来的,可是现在,心情有些绝望。
对面破墙旁的柳树已经被狂风吹的零散不堪,蔓枝乱舞。瞪着眼睛干等也不是办法,她干脆闭眼睡上一觉,养足精神。这一闭眼声音在耳边扩大几倍,细听一番,附近除了哗然的下雨声还有一丝蝉鸣,蝉鸣?现在居然还有蝉鸣,这么大的雨它不躲吗?
她起身闻声寻找,却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一个黑影,雨水铺面而来雾气沾染睫毛,眼前一片模糊,撑开伞前去,大雨越下越急,一阵阵斜雨和着风吹卷小伞。知了声突然停下,江苡安大步赶去,雨水快速落地溅起层层水花,让她看不清这个人蹲在树下到底在做什么。
男孩蹲在树下,身上的黑色西式校服已经全部淋湿,雨水沿着帽檐掉落在地下,双手交叠遮挡下面的三寸土地,似乎很怕手下的东西被淋湿吹打,察觉来人,细润温雅的声音传入江苡安的耳边:“它好笨。”
“什么?”江苡安靠近,拿伞为他遮挡风雨。
“这只蚂蚁,好笨。”
原来他那么努力保护的是一只小蚂蚁,她随即蹲下细看,果然是蚂蚁,还是一只在搬着食物到处胡乱跑动的蚂蚁,而蚂蚁身旁却躺着一只知了,雨水打湿了翅膀,扑哧扑哧的半天都飞不起来。
“它出去找食物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说完又转眼看着知了:“可是这个家伙更笨。”
“啊,是知了吗?可能是雨太大了被打下来了吧,你看它,雨水都把翅膀沾湿了,飞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躲雨真的很笨啊,哈哈哈哈。”
“知了是自己飞下来的。”
江苡安笑了几声就止住了,男孩站了起来,抬起脸,太阳帽淌下的雨水顺着鬓发流下,一滴沿着白皙光滑的下巴滚下来,落进里面的白色衬衫内,一滴砸进江苡安的眼里,她眨巴眨巴眼睛才看见了眼前这个人,尽管全身湿透,黑色的西式校服依旧穿戴整齐,除了松散的领带其它一丝不苟,左胸佩戴一个图案繁杂的临园校徽,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何岂知”。
回想,这是第三次见到他了。
一次是矮墙上,手里拿着几串铁丝,变成了九个环,他说是九连环。
一次是坟地上,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变成了一块蜂窝,他说是鲁班锁。
但总见他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