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气节,天高寒冷,岩阳城的街上少人走动,一如既往的压抑沉闷。
一阵秋风席卷而过,带着瑟瑟的寒意,吹过寥寥无人的街道,吹进岿然不动的围墙,吹动了庭院里不高的龙槐树。
“哗哗……”
风吹树梢,卷带着泛黄的叶片欲要落下,可又一阵风反向迎来,叶片在半空中转了几个圈,生生倔强地飞舞着,像是挺立不能凋零的生命一般,犹在坚持着自己。
不一小会儿功夫,风停了,那叶片也随之徐徐落下。
龙槐树下,有遍地凋零的槐花和树叶,和一个一身下人打扮的奴役。
他去下头上的棉帽,随手拍了拍,方才那片在空中坚持了半天的树叶竟就这样轻易地掉落在地上,终要化作土地的养分,来年再滋补养育生它的这棵龙槐树,若如万物轮回,生命不息,轮回不止。
那奴役怎会在乎身旁的一片落叶呢?他百无聊赖的背靠着龙槐,仰头望天也不知思索着什么。
奴役看起来年龄不大,细碎的头发下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大约十五六的样子,模样还算凑活,反正在这龙府的奴役们中,这副白皙周正的皮囊,也仅就他这一个少年人有了,其余的家伙,样貌简直不敢恭维。
说来也是奇怪,在这岩阳城中,几乎人人都是丑八怪,生不得一副好皮囊,女的赛若东施,个比个的丑。
男的貌若潘安,呸……跟潘安的相貌差着十万八千里,是貌若武大郎才对,又矮又丑,满脸皆是麻子,跟什么样貌俊朗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景铭是个例外,岩阳城他是不是看着最顺眼的那个他不知道,反正在这龙府中,其他下人奴役们每回见着他不是个个惊奇地睁圆了眼的,都像是在疑惑为什么就他一个人,生得这般与众不同的出众。
可是对于相貌皮囊这种小事,大家也仅仅是评头论足一番,并不会多少在意。
大多时候他们所分心在意的,只是那一个龙府主子的喜怒哀乐罢了。
喜则皆大欢喜,府中相安无事。
一怒则杀人见血,府中人人自危。
仅仅是府主龙爷脸色的稍稍改变,对于大伙儿来说,都像是天欲塌不塌一样,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当然,对于景铭来说,这也同样是他的大事,样貌相较于他人生得好又如何?
或许只是因为府主的一个不顺眼,亦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在场,点背了点说不得就要被他那龙爪轻轻一挥,自己血肉分离,再被龙爷吸了精血,落得横死地步。
一切都见龙爷的脸色和心情行事。
龙人善怒,从不控制自己的脾气,甚至常常爆发兽性,届时必是血肉弥漫,遍地哀鸿。
龙人嗜血,尤爱人血,吸食其他生物的精血便可精纯自身体内的龙血,从而使龙躯体质愈来愈强。
他们这些奴仆,实际上跟待宰的牲口无一二区别。就像仓鼠屯粮一般,主子是仓鼠,下人就是粮食,时刻要有自己是屯粮的觉悟。其中唯一不同的区别,便是都已经做了屯粮,还得抱着必死的心情和觉悟,去侍奉将来要吸食自己精血的主人。
千百年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哦不,也许是从天地洪荒之初的时候,人类便做起了仓鼠的屯粮,期间偶尔有过那么几回反抗,也仅仅只掀起了海平面上的小小波浪,无一不被更恐怖的滔天骇浪盖了过去,震得它瑟瑟发抖,震得它奴性更深!
在景铭所听说过的百年来,甚至再也没有发生过人们反抗的事情!
弱肉强食,放在哪里都是不变的道理。
龙人有龙血龙躯,可以日臻进化,达到以人类更加遥不可攀的境界。
可人呢?
他们有什么?
只拥有一身供献精血的养分和一颗奴隶的灵魂!
人微低贱,草芥不如!
景铭是个聪明人,虽然他不甘做一只为奴为婢的羔羊,但也自知没有抵抗龙人的能力,所以总是求做那些遇见府主机率小的差事,能离远便离远,能不见便是最好。长此以往,他甚至都没见过龙爷几回。
俗话说的好,便是兔子,身边有草,也懒得吃离自己远的草不是?
今天景铭的心情不错,原因是府主出了远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当然,景铭更希望他永远不会回来,最好客死他乡。
心念及此,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连带着情绪也松快了许多,不用什么时候都吊着一根我命不保的弦。
趁府主不在的时候跑路?
想多了你!岩阳城内又不是仅你一家龙府,大街上行走的尽是龙人贵族,怕是出府门后迎面碰上个,人家问都不问就会随手吸了你的精血,再干尸风化街头。
就算你侥幸出了城,城外比龙人更残暴嗜血的凶兽多的数不胜数,它们生食人血肉,撕扯人筋骨,相比较被**血要痛苦一百倍。
人总是食物链底端的存在,落哪都得不着自由,还不如苟且在自己府里多活几日,趁府主不在,还能享受大好光阴,说不得能活长久些。
曦日霞阳,天色黯淡,秋日渐落天边。
最后一缕阳光斜斜地停留在景铭脸上,分割出半边苍白的脸庞。他扔下手中扫帚,恣意停靠在身后的龙槐树上,看天边最后一缕朝阳,看纷纷而下的花朵树叶,看盈盈而绕枝头的蝴蝶。
空气中漠然流淌着龙槐花的香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此刻如若是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宁愿时间静止在这一秒。
停留在树梢的蝴蝶忽然飞下,悬停在景铭面前,翅舞翩翩,犹如精灵,似是在嘲讽炫弄一般。
盯着面前的这只蝴蝶,景铭方才的心情骤然全无,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嘴里默默念道:“连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翩翩起舞,我为什么不行?”
有风吹过,半空中舞动的精灵忽地一滞,随即跌落在地面上。
景铭默然,俯身将它捧在手中,蝴蝶一直挣扎着翅膀,不等他直起身来细细端详便再度飞起,飞离他的手掌,飞离高耸巍然的围墙,直至飞向遥不可及的高度。
“为奴为仆,终为鱼肉,若我能寻得机会测一测自己身体的体质,如果够资格进龙仆堂,做一个见习武者,哪怕是做一个龙人狩猎时的炮灰,也比在这龙府里时时等待刀俎,做刀下亡魂的命运好!”景铭遥望着那渐渐消匿不见的蝶影,他的眸中,骤然闪烁出熠熠的光彩,在黑暗的笼罩下,在这一片幽暗的龙府中,如一团炽热不息的火苗,莹莹小指之高,但却有欲明亮整片龙府的能量!
“轰——”
忽而一声如洪钟轰鸣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景铭的思绪,他猛地一怔。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府门被撞开的声音,具有这种力量的主人只有一个。
“是府主回来了吗?”
念头刚刚落下,便听诺诺切切地高呼声响起,“恭迎府……”
人声未及落下,犹然转成了凄厉力竭的哀嚎声,刺耳的嚎叫仅持续了两三秒便低沉了下去,龙府转瞬间恢复了静谧如地狱般的安静。
肯定是哪个倒霉蛋就在府门旁,府主刚开门就被遇见了!
景铭急促的喘着气,攥紧的手心尽是细汗。
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站的这个地方,离龙府大门太近了,乃是府主回房的必经之路!
“踏,踏,踏——”
沉闷的脚步声忽地响起,“晚了,没功夫再做躲猫猫的游戏了。”景铭两眼圆睁,陡然垂下脑袋,两臂安静的交叉在腹下,全身上下绷直,尽量保持着心情的镇定。
眼角处,几道身影已然出现在视线中,景铭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安静安静再安静,甚至安静到不似活物一般,此次将是他第一回与府主保持这般近的距离!
片刻功夫,两只一尺长的三爪龙脚闲庭信步般的迈过景铭眼前,脚步微顿,却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景铭眉头紧皱不松,尤仍坚持憋着口中那口浊气,汗如瀑下,他的精神紧绷,不敢有半点松懈,等待着那双龙脚行远了去。
却在此刻,身前骤然一个娇弱绵柔声音发出。
“咦?”
如雷霆乍起,惊得景铭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肺中紧憋的一口气瞬间倒抽回肚内,大脑紧接着一片空白。
那轻咦的音调好似一个女声,景铭两眼充斥着血丝,缓缓向上瞟去。
是一双女人穿的绣花鞋,小巧玲珑,做工精致。
这双鞋就这样定格在景铭眼眶中,鞋的主人如钉在原地般停了下来,任凭景铭心中怎么狂吼着快走快走它也分毫未动。
它,始终是停了下来。
“怎么了?”
龙人专有的嘶哑响起,他此刻背对着那位停下的女子,看上去心情有些不耐。
“啊,没什么。”女子急忙怯怯地回道。
景铭的精神有些恍惚,他已经听不到身旁的声音了,两腿如灌铅一般,昏昏站立,竟有种支撑不住的感觉。
忽而一阵微风拂面,那双一尺长的脚掌瞬间临近景铭眼前。
盯着那双狰狞的三爪龙掌,景铭忽的张开了嘴巴,任由肺中的浊气排出,就这么一直圆张着,尤久未闭合。
“是因为他吗?”
又是嘶哑的声音从其口中发出,府主龙爷瞥眼看了看面前如木头人雕塑般站立的景铭,突兀的有了几分兴致。
“你,把头抬起来。”
如地狱般的嘶哑声在景铭耳旁炸响,他恍恍惚惚地,脑袋犹若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然后看见了那七尺长的魁梧身躯。
继续仰视后,看到了一双黄褐色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