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女如水,与下界男子私通,触犯天条,罚幽禁绣霞阁,终年织锦。未经允许不得踏出绣霞阁半步。”
彦赤当真是为如水舒了口气,想当年染宣也犯此罪,王母二话不说即刻削去染宣的仙骨,这次王母的决定是大大的恩典了。到底王母还是不忍心两个女儿都因为心中有错情,而永生不得为仙。此外,天界没有对刘朗加以任何惩处,只是警告他安安稳稳地做人。
——
宝华殿。
啼惘站在下面,脸上毫无惧怕之情:“还请王母收回懿旨。”
“你胆子不小。”那双威严的凤眸淡淡地瞥了一眼啼惘,视线从他满怀坚定的脸上飘过,停留在自己的染着丹蔻的指甲。
“我斗胆请求娘娘饶了如水。幽禁绣霞阁,这辈子如水难道就只是一个工作的机器了吗?”啼惘希望尽自己的力为如水求情,终年幽禁绣霞阁,唯一可以干的事情就是织云与思念,对于如水这个这出豆蔻年华的仙女无疑是极刑。
“出去。”话还未说完,王母就下了逐客令。
啼惘不得不退出宝和殿,看来帮助如水夫妇的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也只能先稍稍委屈一下如水了。
——
京春城城郊的一处小屋内。
自从如水被天兵带走,已经是一年的事情了。刚开始的几个月,刘朗茶饭不思,就算吃几口也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渐渐的,思念之情越浓,他倒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如若如水那一天突然回来了,她一定是不乐意看到自己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腔调。刘朗开始吃饭喝茶,料理自己的生活,可如水不在这屋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愁思就愈发浓烈,他学会了借酒消愁,可终是愁更愁。月下清酒,没有心爱之人相伴,再香醇的酒尝起来终究是如同清水一般,索然无味。
刘朗拖着劳作完的疲惫身躯,走到牛棚中,准备为老牛添加饲料。
突然一个深沉带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刘朗。”
“谁?”刘朗感觉这个声音似乎是当年在刘家田头小屋里听到的。
现在牛棚里就只有他与老牛两个活物,刘朗回头不可思议地盯着老牛看。老牛的眼睛也盯着刘朗,鼻子里喷出一团团温热的白气。
刘朗慢慢地朝老牛走过去:“是你吗?是你在对我说话吗?”
屋子里不再有声音。
老牛“哞哞”叫着,将身子一抖,现出了人形。
刘朗怎么也想不到,刘耨祖先留下的老牛竟成了妖,虽然这活了数百年的老牛也算是一个传奇。
耨看着眼前满脸惊奇的刘朗,笑了起来:“怎么,你小时候都靠在我身上睡过觉,现在见到我倒是怕了?”
“可是,刚刚还是头老牛啊……”
耨愈发觉得这小子仍是傻头傻脑的,笑得更加开心了:“我活了百年,要是不成妖天理不容啊。对了,虽然你比我小得不是一点点,但你还是可以叫我‘耨’。”
刘朗回过神来,这活了百年的老牛,吸收了日月灵气,变成妖也没什么可以奇怪的,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有一个仙女夫人的。
“你……和祖先同名?”
“我是他养的,他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喽。”
刘朗捧着一把稻草,放在耨的旁边:“你这次现身,不会就是吓吓我吧。”
耨拿了一根稻草,随意叼在嘴里:“你的夫人,如水被抓走了吧。”
刘朗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继续干活:“嗯……”
“你想见她吗?”
刘朗猛地抬头,盯着耨帅气的脸:“你什么意思……”
“我有办法让你们相见,想必也有人肯帮你们。”耨换了个姿势侧卧在稻草堆中,嘴角荡漾出一抹迷人的笑容。
刘朗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自然想见,这么些日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更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家里的木马生了小马驹,他高兴,可是并没有人同他一起高兴;稻子被夜里狂风吹倒了一大片,他心痛,可是并没有人同他一起心痛;家里好不容易养肥的母鸡被邻居偷了,他愤怒,可是没有人同他一起愤怒。要是如水在,她一定可以懂得他心中所有的情绪,可以安慰他、鼓励他。
耨看着刘朗出神的脸,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一双鞋子:“这个,你拿着。”
“这是……”刘朗看着耨手中的鞋子,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这鞋子像是某种动物的皮毛做的。
耨将鞋子塞进刘朗手中:“这是我用自己的妖力做的,若你当真是想见如水,便穿着它,可助你腾云驾雾,与如水相见。到时候,我有一位故人,会安排好一切。”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只因为,你是耨的子孙。”耨看着这张与刘耨极其相似的脸,似乎看到了当年对着自己欢笑的刘耨。帮助刘朗,也算是报答刘耨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吧,不然耨早就死在了屠刀之下。
——
七月七日,正值盛夏。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远处传来闺阁女子的欢笑声,点点萤火虫在身边翩然起舞,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
啼惘看着面前兴奋的刘朗,摇着头笑着:“你还真是放心,让我来帮助你。”
刘朗傻呵呵地道:“你都说了,你是如水的好朋友,我为什么不相信?”
“也是。”
耨从牛棚里走出来:“差不多了。啼惘,拜托。”
啼惘对耨点了点头,转头:“把那个鞋子穿上吧,我只是保你平安见到如水。不会飞到一半掉下来。”
“嗯!”刘朗一边穿着耨送给他的鞋子,一边答应。
“走吧。”啼惘拉着刘朗,一个纵身就飘了起来,朝着天空深处飞去。
耨站在地面挥手道别。
——
“如水!”天界的边际,没有天兵看守,如水独自一人期盼着刘朗的到来。
如水回头,看到啼惘带着刘朗朝自己飞了过来。如水飞奔过去,一头扎在刘朗的怀中,把刘朗活活撞得退后好几步。
如水从刘朗的怀抱中抬起头:“你怎么过来的?”
“那就要多多感谢你的朋友了,”刘朗朝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啼惘点点头,“是他带我过来的,还有这双鞋子。要好好谢谢我们家的牛。”
“那头牛……”如水疑惑地望着刘朗。
“是牛妖。”
如水笑了起来,在天界的一天比在人界要漫长许多,白天总感觉没有尽头,到了夜晚四周黑漆漆的,很冷,漫漫长夜只有与寂寞相伴。
刘朗的眼角泛着泪光:“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如水笑着流着泪:“当然,我可是仙女啊。有谁敢对我不好?”
好不好当然只有如水自己心里知道,绣霞阁中只有纺织机相伴,就连彦赤大姐来探望都被侍卫拦在门外。她不忍心看到刘朗为自己紧锁眉头的样子,她希望他幸福,即使自己不在他的身边。母后的惩罚很清楚,终身幽禁于绣霞阁,这辈子的自由都已经被剥夺了,这次与刘朗的相见也是彦赤大姐帮忙暂时逃出来,后面监禁的日子遥遥无期。
如水多想再与刘朗去永芳轩,共赏那些绝世佳作,即使自己不了解。刘朗是少爷出身,在自理方面有些欠缺,总有时候睡觉蹬被子、油灯忘了吹灭,要是如水不在,相信刘朗早就死过一百回了。
周围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刘朗不得不用衣袖挡住脸颊,风迷了眼,眼睛都睁不开。
啼惘进入了戒备的状态,阵势这么大,一定是天兵,看来王母来抓人了。
风渐渐平息。
远处一片黑压压,有几处竖着军旗。
黑云压城城欲摧。刘朗瞬间想到了这诗句,眼前的情景令他忘记了呼吸,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阵势,很明显是冲着如水来的。刘朗下意识将如水挡在身后,想用单薄的力量保护心爱之人。
如水抓着刘朗衣袖的双手在颤抖,她惊恐地盯着如黑云一般压过来的大军:“刘朗……快逃!”
刘朗被如水一推,重重跌倒在云上。他不知道如水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独自面对气势汹汹的天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一个威严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如水喃喃道:“是……母后……”
“母后?”刘朗抬头,看见天兵领头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愠色布满她的脸颊。
啼惘见势不妙,一把把刘朗抓到很远的地方。
刘朗挣扎着:“你干什么!”
啼惘指着不远处的天兵:“你现在什么都干不了!好好呆在这里!”
说罢,飞到如水身边。
“啼惘,”如水眼睛死死盯着天兵,“我从没有见母后发这么大的火。”
“不怕。”
王母走到如水的面前,抬手,重重地给如水一记巴掌。
如水被扇倒,伏在王母脚边。一个火红的五指印印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被王母手上的戒指划破的地方渗出血丝。
“不知廉耻。”王母冷冷地看着脚边的如水。
如水并没有说话。
刘朗见如水被打,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王母眼睛都不抬一下,手轻轻一挥,刘朗就被弹开几米,重重地摔在云上。
啼惘紧抿着薄唇,王母的怒气逼人。
一大群鸟冲上云霄,在地面上的人类看着这惊奇的一幕,有不少直接跪在地上,以为神明发怒了。一只黑色的大鸟冲破啼惘脚下的云,拖着啼惘浮在空中。他傲视着包括王母在内的众人。众人也抬头看着空中的啼惘。
鹊仙在天界的职位不高,不过是一只拥有掌管群鸟能力的鸟妖而已,天界的人从来不把鹊仙放在眼里。鸟而已,有什么能耐?当然,只有那些骨干才知道鹊仙真正厉害的地方。喜鹊啼鸣本来就是喜兆,是鸟中灵气最足的一种,要是它们再有意修炼,修得人形,那更是厉害。鹊仙由凤凰直接管辖,是凤凰的得力助手,由于凤凰行踪不定,鹊仙就成了凤凰的代表。凤凰选中的喜鹊更是鹊中极品,实力深不可测,万年难遇。天界的统治者最怕的,莫过于有实力强过自己的,他们就给被凤凰选中的喜鹊一个小小的官职,在天界做官是地界万物梦寐以求的,既能好好管理那些实力强大的妖魔,又能巩固自己的王位,何乐而不为呢?
故,啼惘的实力是整个天界都有所忌惮的。
啼惘琥珀色的眸子一闪,一大群鸟就冲破云层,朝着天兵的大部队飞去。
鸟群展翅而起风,扬起啼惘的发丝,在这里,在众人眼里,王母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啼惘才是正真的神。
有几只鸟不断啄着王母,将她弄得凌乱不堪。王母一边驱散鸟群,一边冲着空中的啼惘大喊:“鹊仙!你胆子愈发大了!”
啼惘眸子微眯,根本不把王母的威胁放在眼里,驱使鸟儿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其实天界的人都错了,那只向往自由的凤凰将自己的一身本事都教给鹊仙后,就逍遥自在去了。所以,现在天界的每一届鹊仙都拥有着神兽的力量,要是爆发,不亚于当年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实力。
“静。”啼惘下令,群鸟应声停下攻击,都扑棱棱地飞在啼惘的身边。
刘朗和如水早就看傻了,他们是唯一没有受到鸟群攻击的,就当起了观众。
王母跺着脚整理着被鸟雀啄破的衣衫。天兵每一个都气喘吁吁。
刘朗回过神,眼眸紧盯王母:“还恳求王母娘娘放过如水。”
“凭什么?”王母现在很尴尬,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一群鸟弄得急躁不堪。当然,王母毕竟是王母,并没有像天兵那样落魄,被破坏的衣衫很快就变戏法一样恢复本来华贵的样子。
刘朗跪在如水旁边:“我愿意受到天界的任何惩罚!还请您放过如水!”
王母被惊到了,记忆中,那些与仙女私通的男子都是尽力摆脱干系。当然,也有一次例外,那人就像眼前的刘朗那样,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保全仙女。
王母想起,那时她还在修炼,她还不是手掌生杀大权的王母。但她身边有一个师哥,师哥为了保护自己与邪兽对抗,最终死在了邪兽的利爪之下,当时师哥对着邪兽大喊的表情也同此时此刻的刘朗一样,坚定不移,看不出丝毫的畏惧。
她沉默了很久,当神仙的日子越长,就忘记了自己修炼成仙最初的目的。
“算了,”王母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不少,“既然你们情意深重,我也不能棒打鸳鸯。”
王母从衣袖里抽出一匹锦缎,用力一挥,横在了刘朗与如水的中间,变成一条星子汇聚的河。
“我准许你们,每年的今天相见。一年一次,好好把握机会啊。”
如水看着对岸的刘朗。
“另外,啼惘。既然你要帮他们,就好人做到底吧,你召集喜鹊,化成鹊桥,帮助他们相会。”
“领旨。”啼惘从空中下来,手一挥,鸟群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变成一座桥,接通了彼岸。
啼惘朝着王母离去的背影大喊:“为何要如此?”
王母转头,莞尔一笑:“我可不想再被鸟啄破衣服。”
——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皱纹渐渐爬上刘朗的脸颊,每年的相会他都会去。
可是,如水的相貌一点都没有改变,几十年在仙女眼里不过弹指一瞬。
病痛终究还是缠上了刘朗,这一年他没有去见如水。
如水很伤心,啼惘找到了卧床不起的刘朗。
“为何不去?”啼惘质问。
刘朗笑着:“走不动啦。”
“她哭了。”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快要死了,不想让她看到。“刘朗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展翅,高飞。
“鸟儿真好。啼惘……去告诉她,不要伤心了……”
啼惘紧咬着下唇,制止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他的眼睛通红:“你要我怎么办?”
“如水……真美啊……像一朵花一样……还是一朵不会凋谢的花……”
“是我……对不起她……”
最后一口气被刘朗吐尽。
啼惘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在地板上溅出一朵朵泪花。他看到,刘朗将最后的笑容封锁在他苍老的脸颊上。
刘朗笑着走了,带着如水的爱。
——
“刘朗!你来啦!咦,我记得你的脸上……全是皱纹啊……”鹊桥上,如水不可思议地摸着刘朗光滑的脸颊。
刘朗只是笑着,不说话。如水没有发现,刘朗的眼眸是琥珀色的,不是黑色。
——
笙儿眯着眼睛看着鹊桥上的两个。
“师父,”坠露站在笙儿身旁,“这样真的好吗?如水姑娘不会发现?”
笙儿放下唇边的白玉笙:“没事,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在一个幸福的谎言中度过漫漫余生,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