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身褴褛，眼却清明，拄着拐杖的清秀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前行的路，他身旁的小厮也不敢怠慢着，牵紧了男子空出的那只修长白皙却瘦骨嶙峋的手。
“小六子，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仅剩的一些水入了男子的口，男子却依旧感到燥热。已在沙漠上行走了不知道多少天，失去光明的他已经算不清自己已撑了多少时日……
“已是……少——离苏将军被俘身死已过去有六个月了……”
“已经……半年有余了么……”
男子轻声笑了，口中仍是干的，在即将到来的夜幕下，男子的眼泪就如东海的珍珠般，闪烁着微光。
“少、少爷！”
（一）初遇
春日的风微微带着暖气，给人带来了难得的清爽，又吹得人心里痒痒，直教人想逃课溜去那万花丛中玩耍。
而事实上，慕容弃也是这般做的。
太傅年老犯了春困，慕容弃瞅准了这个机会，悄悄把书一掷，便溜出了东宫，抄着小路往御花园去。
“近日身子越发倦了，这宫里的日子也是无聊得紧，若不是有妹妹入宫陪姐姐说话解解闷，姐姐我还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哩！”
糟了！
刚露出个头的慕容弃连忙把头一缩，就地藏在了灌木丛中，一双墨色的眼珠却滴溜溜地转着，耳朵也竖得高高的，生怕被说话的那人发现了，撵了去，还会在父皇耳边吹枕边风。
“姐姐抬举，妹妹也是惦记姐姐前些日子说的话，才在今日得了闲，带离儿进宫瞧瞧姐姐。”
在亭上说话的，一位是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另一位……
听声音倒有些熟悉……
烦躁地扯了扯自己被灌木缠住的头发，慕容弃思考着此宫装女子的来历，却冷不丁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没将声音收住，被人听了去。
“你在做什么？”
苏不离见状，也就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手却紧紧地抓着慕容弃的衣袖，无论慕容弃怎么甩，他的手就是不拿开。
倒霉！
使了个小伎俩甩开了苏不离的手，慕容弃怀着被破坏的心情，悻悻地原路返回。
“……”
莫名其妙……
默默地看着慕容弃远去，苏不离从灌木丛中走出，去到了那宫装女子的身边。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的相遇，仅仅只是个开始……
那日，宫装女子坐了没多久，就带着苏不离告辞出宫回府了。
苏不离一路上都很沉默，他的左手不断地摩挲着那握住今日遇到的那男孩的衣袖的右手，宫装女子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未多问。
“不离，再有一月你便要进宫侍读，到时可不能像今日那么莽撞了。”
一言未尽，点到即止，苏不离猛然惊醒，点了点头，他就把头转向了窗外。
他应该记得自己的身份的。
蝶翼般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苏不离窝到了宫装女子的怀中，闭目养神。
师父，我有点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
今日出发去宫中前，苏不离曾为自己卜过一卦，那时，他就发现，自己原本清晰可辨的未来，被一层淡淡的肉眼微不可察的雾气笼罩。
他以为只是自己昨日看书到了半夜失眠自己状态不好，谁知……今日归时他又为自己算了一卦——他的未来，已经……
只是在心里默念，苏不离没有将自己的卜卦告诉宫装女子。
“知道了师父，我会注意的。”
（二）惺惺相惜
给太子做侍读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苏不离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不仅连每一旬入宫的钦天监报到给免了，甚至还将自己锁在府中，除了师父外，谁也不见。
“不离，钦天监为侍读不是首例，你切不能乱了自己的心。”
在出发去东宫前，苏不离听了师父的话，好好地将自己清洁了一番，方才登上了已经在府门口等待多时的马车。
“是，师父，弟子谨记。”
低了眉眼恭敬地作揖和师父告别，苏不离悄悄地撩起窗布的一角，看着窗外倒驰而去的街中市景，他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悲凉。
前朝历史上的确有过钦天监接任者入东宫为太子侍读的事，但……据他所知，那人最后死得很惨，连尸身都不曾被留下，直接丢到乱葬岗去喂了野狗。
伴君如伴虎，何况太子就是未来的君，不知道当今太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希望不要太难相处才好。
只是，当他被宫人领到东宫书房时，苏不离突然觉得，自己未来的生活，也许不会太坏。
“怎、怎么是你？！”
慕容弃原本满怀期待的心情，在见到苏不离的那一刻，全部化成了惊讶和失落，另外还有一点点……兴奋。
慕容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
“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微勾嘴角，苏不离向慕容弃行大礼，慕容弃唯恐被太傅看出究竟，忙扶住了苏不离，不让他行礼。
“不必多礼，你我年岁相仿，以后你大可不必以君臣之礼相待。”
悄悄瞄了一眼太傅的脸色，还正常，慕容弃松了一口气，没等太傅说什么，他便拉着苏不离去了里屋。
“你要是敢将我的事捅了出去，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一入屋，慕容弃便恶狠狠地瞪了苏不离一眼，那冰冷的目光……苏不离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若我要说，早也在刚刚就说了。”
有些委屈地看着慕容弃，苏不离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开口。
“那算了，反正一个人读书也没什么意思，你来了我还有个说话的伴儿。”
伸了个懒腰，慕容弃就趴在了桌子上，睡觉。
“喂……”
有这样的人嘛……刚刚还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现在又懒散地跟个没事人似的。
幽怨地看了慕容弃一眼，苏不离乖乖地在一旁坐下，研墨，提笔，练字。
其实，有人陪着，也是不错的。
这般想着，苏不离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三）嫌隙渐生
可是，这又是什么鬼？
掐指一算，自己入宫侍读也有九年了，慕容弃比他大上两岁，明日七夕，正好是慕容弃行及冠礼的日子……
唉……
看着这一屋狼藉，又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慕容弃，苏不离轻轻叹气，默默着手收拾慕容弃留下的烂摊子。
要是被皇帝知道阿弃醉成这样，自己也会一并受罚的吧？也不知道阿弃为何会突然起兴悄悄溜出宫来喝酒。不过，最让他郁闷的是，自己的府邸貌似成了某只的临时避难所……
“水……水……”
模模糊糊地发出几个音节，慕容弃只觉头痛欲裂，睁开眼，却不是熟悉的金色穹顶，而是——
这是哪儿？
“你醒了。”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波澜不惊的平静语调——就算用脚趾头想，他都知道和他说话的是谁，苏不离。
这世上，苏不离是除了心腹以外唯一真心待己的人。
“嗯……这是——你家？”
慕容弃有点脱线，他明明记得，昨日他是去了酒楼的，喝醉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阿离的声音，之后的事……一点印象都没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应该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小心翼翼地瞥了苏不离一眼，又瞥了一眼，慕容弃心里打着小鼓，面上却死都不肯主动问出这句话。
“今日是你的及冠礼，殿下，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看出慕容弃的小心思，苏不离不禁觉得好笑，原来堂堂太子殿下也会露出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吗？
“完了！”
得到苏不离的提醒，哀嚎一声，慕容弃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因睡觉而被弄乱的衣裳。
苏不离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帮忙，反而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补刀：“只剩下半个时辰了，殿下。”
“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慕容弃神烦，这个苏不离，怎么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也没说呀……昨日你还抛下我一个人自己去喝酒……”
说着说着，苏不离长长的睫毛上就有晶莹的泪珠在闪动。
“说吧，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成功逃过这一次～”
见到苏不离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慕容弃也不好冲他发火了，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我已经向皇上禀报，说殿下身体欠安，可能会迟到一两个时辰。阿弃，能告诉我，你昨日为何会独自一人去喝闷酒吗？”
苏不离有些不安，他也找不出为何自己会觉得不安。今日在慕容弃酒醒前，他已经耗费了数年寿命为自己也为他算了一卦，可是结果却不尽人意。
“你太多心了，阿离。若有什么事，我一定会先告诉你的。再说，你是钦天监大人的关门弟子，这世上会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听了苏不离的解释，慕容弃稍稍放下了心，摆了摆手，他将自己昨日醉酒的原因轻描淡写地带过。
“……殿下今日及冠礼，若无他事，臣告退。”
顺着慕容弃给的台阶下了，苏不离强行压抑住自己内心的不安，淡淡告退。
“阿离……”
慕容弃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太傅昨日和自己密谈时所说的话，他刚到嘴边的解释的话语又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阿离看出来了……
不然，他走时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慕容弃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裳，就跟着前来接洽的人离开了苏府。
阿弃……
看着慕容弃登上马车离开，苏不离从门后转了出来，眼眸中满是悲伤。
“师父，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
取了令牌，苏不离默默来到钦天监。师父因为阿弃的及冠礼而不在殿中，不过苏不离也不在意，他来这里，主要是为了验证自己今日卜卦算出的结果。
若真如自己占卜的那般……那差不多，皇上的旨意，就该到了……
“钦天监正使苏不离，接旨——！”
说曹操曹操到，苏不离拍了拍自己的官服，虔诚地下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臣苏不离接旨，谢主隆恩。”
真的和自己卜卦的结果一模一样……
想到这，苏不离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不离，莫逆天命而行，切记。”
苏不离怔怔地待在钦天监，直到夜深，师父归来。
“可是，师父……”
“钦天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卜卦所见的一切。不离，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师父，弟子谨记。”
同样的一句话，相隔了九年的光阴，苏不离突然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白活了这九年。
都说伴君如伴虎，自己却在慕容弃的糖衣炮弹下，逐渐失去了最初自己对他的那份警惕。
果然，还是自己太傻了么……
“师父，不离不在时，请师父多保重。”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苏不离仅仅回府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就怀揣着圣旨，走马上任。
阿弃，既然你这般想赶我走，那我走便是。
留恋地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京都城门，苏不离想，自己和阿弃这一别，怕就是永别了吧？
钦天监的寿命，本来就不长，师父只能算是个例外。而自己……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七八年了……
另一边，京都，苏府。
“阿离，阿离，我和你说——！”
刚过完成年礼的慕容弃，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却仍像个孩子般，得了什么好处就想向好兄弟炫耀和分享。可是……等到了苏府，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慕容弃才发觉，自己今日白天所做的那个决定，是有多么愚蠢。
他伤了自己最好兄弟的心……
可是，他身不由己……
（四）决裂
可是就算他在怎么懊悔，苏不离已经去边疆的事实却是无法更改的了。
苏不离也没想到自己会离开得这么平静。
战场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整天的提心吊胆让苏不离身心俱疲。他不再有时间有精力关注慕容弃的一切，他只想着自己怎么才能在这战场上活下去。
活下去是他唯一的信念。
在离开京都的这几年，他曾有几次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但都靠他自己的意志力挺了过来。
关于慕容弃……
他只知道，皇帝在他离开的第二年就薨逝了，而登基的新帝……这已经不是他这个边城小卒能够关心的问题了。
倒是师父放不下他，经常给他来信，也顺道指导下战局。
不过，自己的平静的生活，好像又要被打破了……
听到京都来的特使宣布的让他回京的圣旨后，苏不离在心里冷笑。
他不过在边关待了五年，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军而已，慕容弃对自己就这么不放心吗，还怕他造反不成？
但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这次升职，明升暗降，只是夺了他手里的实权，让他回京做个有名无实的元帅罢了。
“小六子，收拾下，准备回京。”
淡淡吩咐下去，苏不离传话，摆宴款待特使。
慕容弃，五年不见，可还安好？
回到了阔别五年甚至更久的朝堂，苏不离有些不习惯。朝堂上的那个人，也不复当年模样，浅笑安然，却目露冷光。
他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仅仅报告了下边关的军情，就借口自己不舒服退朝了。
“师父……”
不知不觉，他就又走到了钦天监，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地方。
没有人应答，只有那些冰冷的器具上残留的师父的气息在提醒他，这里曾经是有主人的，但……那主人已经不在了。
师父纵然违了天命活过了二十五岁，但却也是早逝，享年四十岁。
“阿、阿离……”
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慕容弃有些怔忪。这么快，就已经五年了……阿离是钦天监中人，若他没记错，阿离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那么说，阿离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了……可是，为何太傅还说不可放过他？但，这样也好。至少阿离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事，他可以完成了……
“微臣钦天监正使苏不离，参见皇上。”
恰到好处的恭敬而透着几分卑微的语气，没有表情的表情，不再清澈的眼神，却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只是，长高了些，声音变得更有磁性了些……五年边关岁月，依旧没有磨去苏不离那绝代的风华和棱角。
“阿离，我——”
“皇上若是无事，请恕微臣告退。”
冷冷地不去看慕容弃的眼睛，苏不离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在他的视野之内，可他想接触时却仿佛在天边——这让慕容弃很心慌。
“皇上，不能再等了！最多不出半年，此子不除，必有后患！”
“可是——”
“皇上，您不相信老臣，但总要相信前钦天监正使的遗言吧！”
“朕知道了，爱卿先下去吧……”
想起那日苏不离的冷漠和疏离，慕容弃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传旨，命苏将军代朕出征北夷，不平蛮夷，不准归来！”
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慕容弃狠心写下圣旨——在战场上暗杀苏不离的计划，从此刻起，开始实施。
“谢主隆恩，苏不离遵旨。”
冷眼送走了传旨的太监，苏不离吩咐小六子去收拾行装，越快越好。
“阿离，你还是恨朕吗……”
而慕容弃，在有了六年前的经验后，宣旨的太监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来了，却正好听见苏不离吩咐小六子去收拾行李的话……
“微臣不敢。”
淡淡地说着，苏不离却没有一点要否认的意思。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和师父一道进宫。若他和慕容弃像以前的那钦天监侍读般互不认识该多好，至少反目成仇时，自己的心不会这么痛。
而师父的遗言……他不得不说，师父太聪明了，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师父为保全自己性命说了谎，却在卜卦时送了命。
“苏不离！我们是兄弟！”
慕容弃怒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派人在边关照顾苏不离，可苏不离从没有给他好脸色过。太傅要杀苏不离，大臣们也容不下苏不离，阿离到底要他怎样才肯原谅他？！
“从你醉酒却不肯告诉我原因的那一刻起，我和你，就再不是兄弟，而且没有任何关系。”
不顾慕容弃在自己身后如何发怒，苏不离淡然离开。
（五）别后深意
“少爷，感觉可好些了？”
小六子背着昏迷过去的苏不离在沙漠中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好运地碰到了行商而得救。
“小六子……以后别叫我少爷了……”
苏不离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就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哪里。至于救人的是不是真的行商他不在意，他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可是少爷——”
“罢了，你愿如何就如何吧……”
拾掇了下自己，苏不离下到客栈一层用膳。
“少——”
小六子有些奇怪，醒来后的少爷和刚逃出战场的少爷相比，好像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对，应该说，现在的少爷和以前的少爷……
“少爷您，不打算回去了吗？”
毕竟苏府才是您的家啊……
“为何要回去？好不容易才逃脱了那个诅咒。”
“少爷说的是钦天监的？”
压低了声音，小六子附在苏不离耳边，问道。
“你猜。”
“……”
吃了个闭门羹，小六子回到座位，开始用膳。
苏不离也不去逗他，只是在梳理自己的头绪。
经过这几天的思考，苏不离觉得，阿弃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师父一道来助他脱离钦天监的诅咒，他对此无以为报。而现在的情形这对他和阿弃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师父，谢谢你。也谢谢你，阿弃。
吃着碟里的花生，苏不离淡淡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