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上邪》
长门朱雀街,飞花遍漫天。平素里喧闹的长街两侧挤满了人群,杂乱的欢呼渐渐汇成了声势浩大的“琉珠公主千岁千千岁……”
琉珠公主是当今皇帝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妹妹,自身又是才智过人,容貌无双。今朝为促成宋辽两国百年好合,同时借势助皇帝威慑外戚,甘愿远嫁辽国,受塞外风沙之苦。百姓闻之,无不感怀其大义,自发走上朱雀街为公主送别。
身披大红霞帔,头戴鎏金凤冠,金丝玉缕,顾盼生姿。身穿嫁衣本是女子一生最为重要的时刻,纵是不情不愿,身为皇家人却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弃天下于不顾。琉珠公主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微笑点头,踏上和亲喜轿。只是时间是这个时间,将要揭开这条喜帕的却不是那个人。
最后看一眼这巍巍大国,出了这道长门,再非宋国之人,我将会用我的余生周旋在宋辽的和平上。但我永远无法忘怀这是我的故乡,因为这里有我十六年的悲喜,有我最尊敬的皇兄,有我深深的眷恋。琉珠公主最后回首,透着坚定,有着不甘,带着炽热的深情,朱唇微启,却在心底默默说着:“别了,周郎!”
登百尺城楼,望浩荡车马绝尘北向。周世忠紧握双拳,赤目远眺,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深情看着渐渐北去的和亲队伍。终是离了视线,周世忠清楚,此生两人已再难相见。
猛烈的一拳打在了楼柱上,精铁熔炼的楼柱发出一声巨响,却是周世忠的右手已经被鲜血染红。怔怔地看着这鲜艳的红色,周世忠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是了,我又能如何?
“圣旨到……周世忠……昭武校尉,黄金千两,良田百顷……”
“臣,周世忠……领旨!”
难道这就是我们曾经海誓山盟的价值吗?
青山绿谷间,草长莺飞时,满目新绿连娇阳,微风拂柳沁春芳。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各自牵着一匹神骏随意踏着绿茵,缓步慢行。
“琉珠儿,你身为宋朝最高贵的公主,可不能老是穿着男子的服饰偷偷溜出来,若是君上知道了,还不治我个重罪,打入了死牢。”
“周郎,放心,皇兄定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他没有揭穿我们就是默许了。你知道的,皇兄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昏庸无为,他什么都明白,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我懂他,你也懂他。”
想到那个“愚弄”了整个朝野的皇帝,周世忠不禁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是啊!我应该是懂他的。一时间倒是没了话题,两人都不着急,慢慢走着,甚是惬意。阳光却正是温暖,周世忠看着琉珠儿灿烂的侧脸,心中大动,情不自禁地一口亲了上去,“琉珠儿,我喜欢你,想娶你为妻,等来年君上大事得成,我定会奏请君上为我俩赐婚。你同意吗?”
琉珠儿面色羞红,轻轻挣开怀抱,牵起周世忠的手,十指相扣,细语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金漆雕龙的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穿明黄色绛纱袍的英武男子,随意而不失威严,低头沉思中,精光微露,却又转瞬即逝,让人不查。翻开手中的奏折,看了几眼,猛地掷了出去,“哼!大胆!”
偏殿帘珠微动,叮叮咛咛,琉珠公主轻笑着拨帘而入,走近皇帝,“皇兄这又是在和谁置气呢?我们多年隐忍,一朝倾出,谅那些奸佞小人也嚣张不了多久了,还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呢?”皇帝颇为尴尬地看着琉珠公主,“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你回菁华宫去吧!”说着就要去捡起自己丢出去的奏折。不想琉珠公主更快一步,已经拿在了手上,“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事值得皇兄发火的。”
“琉珠,别……”
琉珠公主看着手上的奏折,面色骤变,思虑间,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皇兄,你怎么看?”
“琉珠,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想我大宋幅员辽阔,人才辈出,区区辽国莽汉如何配得上我大宋公主,真乃痴心妄想!”
“是吗?可是皇兄,倘若你不同意将我许给辽国太子,那么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会成为东流付水,你的抱负将成为一纸空谈,你的昏庸将会载入史册,就为我一人,你觉得值吗?”
轻轻擦拭了琉珠公主的眼泪,皇帝低声说着“琉珠别说了,除了辽国这条路,总会有其他办法的,最多我就做个昏庸的皇帝,毕竟也做了这么多年,就继续做下去吧。”
伏肩哭泣的琉珠公主猛地推开皇帝,哭诉道:“我嫁,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嫁!我不要你一直做一个昏庸的皇帝,我要你青史留名,我要你做一个明君……”转身垂眉后,琉珠公主继续说道“这些,从小你就知道。”
皇帝低着头,“琉珠,谢谢,还有,对不起。”
“不,皇兄,你没有对不起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我会帮你定天下,但是你欠我的,这一生都还不清了。我只想提一个要求……”
“你说。”
那个人,想到他琉珠公主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我要你保他一世荣华,许他一条青云路!”
熙宁九年八月初八,天降神辉,神宗一朝醒悟,以雷霆手段镇压右相一系,京中兵权尽数收归己有,一派年轻将领突然涌现,围剿各路反贼,马踏前行,杀敌保皇。一夜成名者,数不胜数,其中尤以明威将军周世忠最为夺目,英武不凡,智谋无双,一夜率军在城外围剿九处反贼据点,军功之高,羡煞旁人。
据悉,右相府中及其左右党羽府内尽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老弱妇孺,不留一人。而右相一系的伍德大将军及其亲信,在玉门关外突然暴毙,全军由副督军接管,整顿重编。
三个月后,神宗亲临泰山祭神,焚香祷告,拜谢天恩!亦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泰山金顶霞光万丈,天降祥瑞。世人叩拜,皆以为,仙家示意,明君在世。
回京后,神宗免税三年,改年号“元丰”。
元丰年间,政治清明,百废俱兴,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神宗仁德,重用贤臣,重视教改,轻用酷法。短短几年,国力之强盛远超境外蛮夷,举国上下一片祥和。
元丰十年夏,忠武将军周世忠领命镇守西北玉门关。
风沙迷眼,空气干燥,白天燎人,夜晚寒冷。周世忠紧了紧披身裘袄,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你一定十分不喜欢吧……”
周世忠早已打听清楚,玉门关离琉珠公主很近。
是夜,周世忠决定放肆一回,他要带走琉珠儿,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管它家国昌荣还是山河破碎,与我何干?能与琉珠儿安居一隅,便已足矣!
每年的六月初,琉珠公主都会一个人去玉门关外的法门寺沐浴斋戒,祈愿求福。周世忠决定就趁这个时间带琉珠儿离开。
商量完军事机密,周世忠制造了一个将军早歇的假象,偷偷来到了法门寺外。子时的夜,分外的静,周世忠小心游走在寺内,几处厢房大多熄了烛火,只一处仍有着幽幽的明亮,明灭的光影映照在窗门上,是那样的熟悉,纵是十年未见也不曾遗忘。
渐渐地靠近,已经摸到了窗檐,灯下的女子突然轻喝一声,“站住!”周世忠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女子轻叹一口气说:“你来啦!”停了一瞬又说:“你不该来。”
周世忠看着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愣愣地说:“你知道我要来!是了,你这么聪明,你肯定会知道的。我来带你走,你跟不跟我走?”
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却一直默不作声。就在周世忠准备孤注一掷,直接破窗而入时,她说:“不跟。”一股莫名的绝望渐渐从心中涌现出来,心很痛。
“为什么?”
“周郎,现在大宋是不是很强大?是的,因为没有战乱,因为皇兄励精图治,因为有你们这些贤臣辅佐着。可是,我若跟你走了,百姓势必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我琉珠何德何能以一己之躯定天下之安宁,这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责任。而你,身为忠武将军,系边境安危为己任,怎可因一时的儿女之情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如此,置我大宋百姓于何地?言尽于此,好自为之,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琉珠儿的一番话对周世忠的冲击非常大,却不是觉悟了身系要职的责任,而是琉珠儿的心狠让他不敢相信。
“琉珠儿,你……”
挽一缕青丝,剪下后于书页卷起,微开窗,递至周世忠手里,“周郎,别了吧!”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这缕青丝,周世忠开口说了一个“好”字,慢慢离开了法门寺。却不知那一扇窗后的哭泣是多么地令人心碎。
青灯孤影下,得遇心上人,谁又会不痛呢?
为何你会这般狠心?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帐,周世忠慢慢打开琉珠儿的一缕青丝。不想这片书页上已经留下了琉珠儿的一些话语,细细看来却是“身为皇家人,命也就非自己能决定的了。若真有来生,做花做草做蝴蝶,只要能陪在你身边,足矣!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曾作风晓月,奈何生无缘。
生既无所求,祈魂常相守。
情义相别离,君当昨梦明。
丝丝凝碧血,华发照玉蟾。
夜夜咏《上邪》,愿与君相绝!”
静静枯坐了一夜,周世忠突然抬起头,红着双眼自语着说道:“既然你想要,那我定当如你愿,给你一个盛世强国!”
元丰十二年,忠武将军周世忠奉诏回京。次年,率军西征吐蕃诸部,历时三月,收复三州。封云麾将军。
元丰十八年,云麾将军周世忠率军南下,历时一年零五个月,攻下大理。大理国受封为大理行省。封周世忠怀化大将军。
元丰二十三年,怀化大将军周世忠率军西北上,历时两年,灭西夏,设楼兰行省。率军驻扎楼兰,威慑西夏余孽,与辽国古城遥遥相望。自此,大宋天威震慑四海,辽国使臣年年朝贡,都城北迁一千四百余里。封周世忠镇国大将军。
元丰三十一年,神宗病危,镇国大将军周世忠拥六皇子赵煦为帝,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新帝继位,改年号元祐,封周世忠辅国大将军。同年,琉珠公主薨于法门寺,辽国都城再次北迁。次年,辅国大将军辞官回乡,哲宗,允。
京郊外,小院中,微风拂柳,衣轻颤。老人一身粗糙的青布长衫,微倾着身子,左手扶碑,右手拿刀,小心地在石碑上细细刻着文字。谁能想到,征战沙场,风云一世的辅国大将军居然也会像一个普通的老头一样静静地坐着,云淡风轻,没有一丝戾气!
琉珠儿,我大宋的强盛,你都看到了吗?我打下了万里的江山,他们却疑我有不臣之心,欲取而代之,可他们怎么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赵家。现在你都已经不在了,我还留在那个位子干嘛?不如早早离开,也好让他们放下心中的大石。煦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会是个好皇帝,还有我身后的虎狼之师,定可保赵家大宋三代无忧,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是这些了,不知你觉得够不够。
风声渐起,吹起了漫天的桃花,华发老人也刻下了最后的一刀,“辅国大将周世忠,结发妻子琉珠之墓”。抬眼间,仿佛又见到了那张容颜,轻轻的笑,微开的唇。老人倚着石碑,闭了双眼,嘴角轻扬起一丝笑容说:“那年,你比桃花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