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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隳引

“比权量利知轻重,揣称侔色欲制衡”

-

我们来到楼下二层,邓属招呼正在欣赏着仕女图的珠玑和马新莹,而后便一道离去了。在回去的马车上,我对萧秀说道:“萧兄,现在可否一谈?”

“尚兄想问什么,且尽管问吧,方才在‘吟风楼’,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于是便谨慎了些。”萧秀答道。

“‘吟风楼’的第三层,不是无人可上去么,有何可担心的?”我接着问道。

萧秀冷笑一声,接着道:“不是还有赵秦可以上去吗?这个‘吟风楼’的赵掌柜,可非等闲之辈,有些事可以让他知道,但有些事却不能。”

“萧兄所说不能让其知道的事,可是方才邓领卫在杜牧耳边所说之事?”我继续问道。

萧秀此刻皱着眉看着我,随后便解释道:“尚兄是想知道邓领卫说了什么,能让杜牧顷刻间便如同两人吧?其实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告诉他,我是枢密使刘行深的义子。并让他看我腰间的玉佩,此乃刘行深平日所戴,他自然一眼便能认出。哪怕认不得,凭他为官多年的经验,也不敢不信。”

经他一说,我才想起,在萧秀上到三层的楼梯口时,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别在了腰间,当时未知其缘由,并未多想,此刻才恍然大悟。不过,虽佩服萧秀的缜密思维,也觉得萧秀屈尊去做刘行深的“干儿子”,实在是有些荒唐了。这时只听马新莹笑道:“哟,我家萧二公子,这半年未见,啥时候竟认了阉人做义父,不知萧二公子的义母现在何处?可是要养老送终的呀,哈哈。”

“萧兄不过欺世违心之言,新莹姑娘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倒是姑娘这来时就欲想来此觅一良缘,不知可有心仪之人了?”看着萧秀脸都绿了,我赶紧接过话,对马新莹调侃道。

“有,当然有了!”马新莹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一丝开心,昂起头倒让我看到她脖子上的那颗美人痣。

见此情形,我自然是要追问的:“哦,是吗?不知是哪家公子,能有幸得到新莹姑娘垂青呢?”

“为何要告诉你?哼,坏人!”马新莹俏皮地回着我,难道是我腹笑表现到了脸上?

“这,嗨,我又成坏人了。”我假装无奈地对大家说道。

此时珠玑笑道:“先生何必问得这般清楚,女儿家的事,虽新莹妹妹是个爽直之人,但对于此,也有碍口之羞。”

“哦,能被新莹看上,那必是品行极佳的方外之人,岂是我等问得的。尚兄,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听说······”此刻轮到萧秀调侃马新莹了,只是未等萧秀说完,马新莹立刻对他怒道:“你才‘方外之人’,你个无知的痴汉!”

听罢,我与萧秀都闷声笑起来,珠玑也掩口而笑,马新莹见状,急道:“你,你们······哼,坏人!不理你们了······”

“新莹妹妹能上眼的,自然都是非凡,物是非凡物,人是非凡人,如此才算般配。‘我忆长秋月,入梦孤枕寒,山涧万里春,海上千重绪’,能作得这般妙句,妹妹的锦心绣口,大家有目共睹,何须与我等凡俗之人计较呢?”珠玑见马新莹生气地撇过脸去,忙安慰她道。

“说到此处,我有一事,想问问萧兄”,珠玑一提诗人,立刻让我想起心中另一个困惑,便脱口而出,接着问道:“今天在‘吟风楼’遇见李商隐和杜牧,应不是巧合吧?”

萧秀又表情严肃起来,答道:“当然,今日来此,是早已安排妥当的。李商隐回京续职,杜牧回京省亲,这些都安排的绝无破绽,请尚兄放心。”

“萧兄行事,我自然放心!”我对萧秀笑着说道,接着继续问道:“只是今日之事,并非一定要去‘吟风楼’才能办到,如此安排有何深意,还请萧兄明示。”

“呵呵,我能有什么深意,只是在‘万金斋’那个小院里待得太久了,憋得慌,既然要去‘吟风楼’,想着不如顺道就把事情给办了,并未多想。”萧秀此刻轻笑道,接着又说:“不过,李商隐和杜牧,虽诗文齐名,却分属不同阵营,若不是去‘吟风楼’,还真难将他们聚到一起又不露痕迹。”

“今日见此二人,真是令人失望。想不到写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发人深省的诗句之人,居然左拥右抱。还有那个‘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的李商隐,竟是这般毫无朝气,没有半点为君分忧的殚精竭虑。哎······”我不禁感叹道。

萧秀接过话,认真地对我说道:“这也是想让尚兄与他们一会的原因,此后,尚兄当明白识人,绝不可只读其诗文。这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便是那些张口天下、闭口家国的文人了。他们所写,大多是去要求别人的,而自己却往往做不到。虽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说,可这些人若都能明白其中深意,就不会如此口放厥词了。三教九流,不读书,不写诗文,难道就没有用了么?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当下这些文人,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有定国安邦之策,没有臣服天下之德,没有平定四海之功,全是些奇技淫巧,做的诗文也多不务实,无可取之处。望尚兄,以此为戒,今后需仔细甄别才是。”

“文人,呵”,我嗤笑一声,接着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并非没有道理的。当初闻李绅之事,便心中有惑。今日,此惑已解,虽答应过萧兄,绝不会让他们被杜悰的事情牵连,但今后也断不会天真地以诗度人。我看这天下的文人,若是秦始皇在世,必是要全都杀尽才好,如此我泱泱中华方可大出于天下,而无今日藩镇割据、党争难除、阉人猖獗等等顽疾。大约世人能比现在真实些吧,而不是在盛世的甜言蜜语里活地水深火热。”

“那,不知尚兄觉得,如何才算‘盛世’呢?”萧秀问道。

“盛世?”我一皱眉,接着说:“天下成之于民,民不幸,则天下不幸,天下不幸何以言盛世?民足衣足食,安居乐业而无后顾之忧,方才算太平。太平尚难及,何以言盛世?!”

此刻马新莹歪着脑袋问道:“倘若给你时日,你想开创一个什么样的盛世呢?”

“盛世啊,给我二十年,大约能根治时弊,还天下太平吧。若想开创盛世,当还需二十年。那时人人奋发,远谋深虑,伐蛮夷不为驱逐,而行教化;征四海不以强兵,而潜民风。使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言同音,无蛮夷、无外邦、无疆界。使我华夏大出于天下,而天下臣服;万邦之民皆如兄弟,而中原独尊!如此,方才算盛世吧。”我道出心中所思,转眼一看,珠玑和萧秀都目瞪口呆,倒是马新莹还若有所思地昂着头想着什么。

“嗯······这样也很好,虽然免不了要有一番风雨,但若真是能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时候,再有人要去西域或者关外,就不用把小孩都留下来了。”马新莹一边歪着头寻思,一边说道。

“若真如先生所言,只怕也会少很多趣味,车相同、文相同,连音都要相同,是否有些苛求了?”珠玑缓声说道。

这时马新莹急不可耐地回道:“姐姐怕是在‘望一楼’待的时间久了,沾染了太多书生气吧。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些酸不溜秋的文人,才整天想着求同存异。反正我就知道,每当我母亲的旧人去探望他,他们所说的话,就没有一句是我听得懂的,真的是跟他们多待一刻都让人觉得难受。若是我能听懂他们的话多好,这样就能知道很多我母亲故乡的事情,也可以陪他多聊聊天,不用眼巴巴看着他思乡的时候,独自一人默默流泪。”

“是啊,虽然移风易俗、改音同文,对于谁来说,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但若真的实现了,我想该会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善事吧。”萧秀也随着马新莹说道。

珠玑见马新莹和萧秀都这样说,便不出声了,此刻我便只好笑着说道:“呵呵,也不是没有坏处,坏处便是前几十年会有诸多不从者,到时不从者难免惨遭屠戮。我刚刚所说的盛世,需要几代人呕心沥血才能达到,只怕我在有生之年是没机会见到了,而此刻我只需做我要做的事情,无虑其它便好,所以也无需多想。各位也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算是不辜负时光。白云苍狗,谁又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他们听完,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我们就这样一路上闲聊着,没觉多久,便到了‘万金斋’。珠玑遂去见了阎守信,马新莹去找三娘做午饭,邓属也打理其它事情去了,而我跟萧秀则在屋内下起了棋。

-

过了午时,如往常一样,我依然和萧秀烹茶下棋,而珠玑在一旁服侍。用过晚膳,珠玑被马新莹缠着去教授女工,而我和萧秀则继续对弈。待珠玑被拉走后,不一会儿,邓属便进到屋里说:“先生、二公子,珠玑姑娘应是不会来了,四下都已无人。”

“好,你也去吧。”萧秀道。

“诺!”邓属回道。

“萧兄这是作何?”我假装问道,其实心里清楚,必是有些事要谈。

只见萧秀笑道:“尚兄为何一下午,都不谈要事呢?”

“我······呵呵,也没什么要紧事情要谈的,只是一些事,想着还是不要让珠玑知道的好。”我尴尬地笑笑。

萧秀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是啊,有些事还是无需让珠玑知道。虽你我因由不同,但最终还是做了相同的选择。”

“因由不同?何意?”我问道。

萧秀拿起茶杯,答道:“我是因珠玑姑娘的身世和处境,而谨防他知道一些事,而你却是为了保护他,才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殊途同归,呵呵,这天底下有多少事,就是这么巧。有多少人都为了不同的原因,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而最终一起达到目标。”我也笑着感叹道。

“能达到目标便好,何必在乎每个人的出发点是什么,又何必太在乎得失对错。人间百态,又岂能照顾周全每个人的心境,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道路、各自的目的,各自存在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有时候,无需太在意过程,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萧秀将茶一饮而尽,而后说道。

“嗯,萧兄说的是。不知柳仲郢的案子,可有进展了?”萧秀说到结果,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个人,便问萧秀道。

萧秀一边放下茶杯,一边答道:“尚兄莫急,这两日应该就会有消息吧,若是过两日还没有,到时再想办法。”

没等我回,又见邓属回来,手里拿着只鸽子,一边将一纸条递给萧秀,一边说道:“二公子、先生,是老堂主的鸽子,说是他们已达沙洲。”

“这么快?”我惊讶地看着邓属,问道。按理说,这上千里的路程,而且又是边境上穿梭,加上多是沙漠,行走不便。常理来说,无论如何都应该需要几个月方能到,可这才十几日,怎么可能到达呀?

“他们随着商队过去,自然会快些,毕竟吐蕃也需要盐巴布匹这些必需品。”萧秀跟我解释道,见我点点头,便又跟邓属说道:“你回他,要努力让严从法尽快与张议潮搭上话。”

“诺!”邓属答道,便转身离去。

“哦,对了,”在邓属刚转身,萧秀又喊住他,道:“让他顺道告诉西域分柜掌柜,那个谁,萧旻,在那边应该是叫安景旻吧。让他今年就少交三成利吧,毕竟那件事是很花费钱财的。告诉他们,尽管放手去做,钱财方面不会短缺。”

“诺!”邓属答道,接着又说道:“说到萧旻便想起一事,他的兄长萧碔,上次说有人从剑南运了一大批劣等木料来长安,为了弄清楚,我便让人跟了一下这件事,最后查清是一位姓史的商人,叫史百尺。这批物料说是要运进宫的,用来修建‘望仙楼’。而这史百尺,也让人查了一下,竟是工部尚书卢弘宣的侄子卢仁的外戚。目前所知就是这些了。”

“嗯,很好,这事儿继续跟下去,有进展了第一时间报过来。”萧秀对邓属说道,而后又接着说:“说到这卢工部,虽表面是李德裕提携的,背地里却是饶阳公主的心腹。想当年,不正是饶阳公主让卢弘宣临摹的小王贴,后来又设计送到李德裕跟前,这才使得他被李德裕器重的么。”

“这么说来,此人还有些心机,这么些年竟让李德裕毫无察觉。我记得,卷宗里曾提到,当年郭仲文承袭太原郡公爵位,正是这个卢弘宣斥言,后来才剥夺爵位,而改让饶阳公主现在的驸马爷郭仲词承袭的。想必,那时他与饶阳公主就已经有所勾连了吧?”我随口而出,与萧秀聊到。

萧秀此刻一边斟茶,一边回道:“那时饶阳公主还待字闺中,不过及笄之年,或是生在帝王家,所见所闻与常人不同吧。彼时饶阳公主便显现出与旁人不同来,总通过一些机会与朝中大臣和在野的宗亲走动频繁,否则,卢弘宣岂敢在这种事情上强出头,要知道他当年可还只是一个区区五品的给事中。虽说他有封驳诏敕的权利,但关系到爵位承袭的要紧事,就凭他,是断然不敢在此事上置以微词。所以那时,他就已经是被饶阳公主所利用了。”

“人人都说,穷人家的儿孙早当家,看来这帝王家的儿孙,也是早争权啊。呵······”我一面冷笑道,一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其实也就是一说,还不是被逼的。不当家能如何,饿死吗?不争权能如何,像光王那样?”萧秀感叹道。

“是啊,都是被逼的,”我听他这样一说,思想飞回到曾经的回忆中,不由得也感慨起来:“这世间有太多事,都是被逼的。那些可怜可恨,甚至世间最恶毒的事情,究其原由,大多都是被逼的。‘人之初,性本善’我还是相信的,若非被逼着,谁愿意做那些超出本份的事情呢?”

这时,萧秀接过话说:“尚兄能看清这些最好,想着历朝历代,那些揭竿而起的人,哪一个不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说到底,若不是真的无路可走,谁愿意做逆臣贼子,谁又愿意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呢?别看现在一片繁荣景象,其实背地里,很多人都达到能承受的极限了。若是再这样持续个几年,怕是一些人也会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情。到那时,我们就是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天下纷争,最终苦的,还是最寒微的百姓。”

“嗯,还需再快些才好,”我听着萧秀的话,其实心里也是着急的,便接着问萧秀道:“不知皇帝还有多少时日?”

这时邓属接过话说:“前几日墙里传来信,说太医那边有新诊断,陛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我长吁一口气:“哦!”

思绪里又盘算起来:

四季轮回昼替夜,人人道此为寻常。

寒门若想迎春日,细算勤忙等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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