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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别居。
颜玉如被府中侍从引着,从侧门而入,走过一段长长的抄手游廊,进入内院,又踏过一扇样式古朴的垂花门,终于进了西厢房的一个耳房。
侍从恭敬道:“颜小姐先稍事歇息,小人这就去通秉家主。”
她点头,侍从俯首倒退着脚步轻轻关上门。
显然这是萧士祯的书房。
房内空间很大,她仔细数了数,整整十大排书架,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书籍。右手边是一方书案,上面一套紫檀木的笔墨纸砚胡乱堆着。
她不禁嘴角微挑。
想必这里的整理工作,他向来是自己做的。
书案的斜上方几扇轩窗微微开着。一阵遥远而模糊的琴声和着微风时不时传来,穿过窗棂吹拂着案上一摞宣纸。
她向窗外看去,觉得这曲子有些熟悉,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名字来。
院中央种着一棵巨大的梨树,梨树枝上只零零散散挂着些许残花。正对着的地面上倒是铺了厚厚一大片的白色,也不知为何无人清扫。
梨花落。
真是伤感。
也难怪无人清扫,这样的凋零之景,又何尝不是一种残缺的美。
她低头看向书案上那摞宣纸。最外面一张什么字都没有,可是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不同。
她忍不住翻开第一页,果然下面那张有字。
“落尽梨花月又西。”她念道。
下方还有一句:“而今才道当时错。”
当时错?
继续翻开下一页,上面写着:“满眼春风百事非。”
她轻叹,不敢看下去,松开手。
抬起头,黯然凝望满院的梨花。
……
门突然开了。
一位紫衣青年缓步走进来。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她看向来人,笑了笑,道:“别来无恙。”
她的笑容仍和从前一样没有分别。萧士祯觉得有些恍惚。
“别来无恙。”
一阵静默。
“建康城距兰陵郡甚远,你如何来了这里?”
她笑得毫无破绽。
“素来听闻兰陵美酒好比琼浆玉液,正巧外子来此处办差,便跟着一起过来了。”
外子?萧士祯微惊。
很快又笑道:“既然是来寻兰陵美酒,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说着,他绅士地让出一条路来。
“走,我带你去喝兰陵最好的美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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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亭。
亭子与外部没有通道,只有一条木船。
白玉桌椅,一架漆黑的檀木古琴。
四周檐下挂着薄薄轻纱,薄到可以从亭内看清湖面上每盏荷花的形状。
天水茫茫,芳草斜阳。
雨后新荷,初吐芬芳。
颜玉如不禁长长吸了一口气,慨然道:“你倒是真会享受。”
萧士祯豪放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得意?
颜玉如想起书案上那摞宣纸。
他果真得意吗?
她举起玉盏一次饮尽。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酒,果真醉人!”
萧士祯顿时神采飞扬,瞪眼吹捧道:“也就你有这幸运!这可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坛郁金香,是我兰陵最尊贵的酿酒师酿造。——埋了十年,今日你来才同意启封。”
说着,萧士祯施施然拎起酒壶为她添了一杯。
琥珀色的液体,在脂玉的杯盏中微微荡漾。
颜玉如愣住。
“当真?!”
“啧,我何时诓过你!”
她低头拾起那盏酒,凝眉瞅着,不禁喟叹。
“这等佳酿,竟是为我而启,幸甚至哉!……只不知那酿酒的是何人,有生之年可否一见。”
萧士祯斜眼看着她,嘴角突然剧烈抽动,噗的一声将口中的至宝佳酿吐了一身。也不去管湿透了的前襟,捂着肚子便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说了你就信!哈哈哈哈哈……”
颜玉如一脸茫然,看他笑得那样厉害又隐隐有些羞恼。她矜持高贵地坐在那里,不去看他。
等萧士祯终于笑够了,才满脸邪气道:“这酒……其实是我酿的。”
颜玉如眉头怒皱,白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这酒好喝就是好喝。既然酿酒人是你,那还要多谢你拿出这封藏十年的爱酒,招待我咯。”
说着,她拿起那杯酒又饮了一口,一边品着,一边凝望着亭外。
湖面上大片大片碧绿的荷叶,点点粉红摇曳。映着橙色的夕阳,刺得她眼角酸涩。
十年?十年……
……
“方才听你说‘外子’……你成婚了?”
颜玉如眯起眼睛笑了。果然是不在意吧,她已成婚六年了,他竟都不曾知晓!
“六年前,家父为我指了一门婚事。嫁的是大理寺丞崔玮,如今是大理寺少卿。”
“清河崔氏,不错,门当户对。”
她轻笑出声。
是啊,门当户对。
“他待你可好?”
“甚好。”
萧士祯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时间长河。
“十年了,你也该嫁了。我祝福你。”
颜玉如敛眉道:“听说你娶了桓氏长女,也不错,门当户对。”
萧士祯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她奇怪,漫不经心地看向他,却发现他今日里第一次露出这样沉重而复杂的神色。
“桓氏不好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
他又叹了口气,淡淡道:“桓氏太好了。身为一位妻子该有的贤良淑德,她都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听懂了他的话——桓氏太好了,好得让他愧疚。
“那就好好对她。”
“我尽力……”他哑着嗓子道。
“不要只带着愧疚好好对她,应该……”她突然觉得有些说不出来,她用力咬了咬下唇移开目光,轻轻道:“应该……用心。”
用心,好好对她。
别让这世上,再多一个苦命女子。
她潸然泪下。
用心。她多希望他用心对待的女子,不是那位贤良淑德的桓氏——而是自己。
可是不能。
她与他一起亲眼目睹过兮之和子华那样的命运……就算他要找个女人对付着过一生,又怎么能找她?
难道要去忍受,日日夜夜只要看见彼此,就会回想起那样惨烈悲剧的痛苦吗?
就像今日这样。
也许她又做错了。今日,她就不该来……
萧士祯抬眼认真的看了看她,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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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在天黑以前,她回到她和夫君暂住的彭郡太守府衙。
侍女向她禀报说大人还在太守那里办公。她点点头径直走进卧房。
等到一个人的时候,反倒哭不出来了。
这些年过去了,是“时过境迁”,是“经年以后,浮生已过千山路”……该流的泪,都已经流光了;该伤的心,也已经伤尽了。
剩下的,只是空空荡荡无止境的怅惘。
她突然想起在萧府听到的那阵琴声,现在回想起来,是苏轼的《江城子·记梦》。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她还是笑,却笑得那样凄凉。
她好想念兮之……
可是生死相隔。唯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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