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淑珍的葬礼在水井湾的四合院举行。四合院中支起一根竹杆,悬挂着扎眼的白幡。
亲戚们接到电话正从四面八方赶来。连一些多年都没走动的亲戚都来了。附近乡里乡亲除去务工在外的也通知了。往昔比较亲厚的邻居也都知会过了。
曾经四合院的主人辣椒红徐仙娘徐平君跟程淑芬也都接到了电话。她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接到电话的。当时程淑芬和二女儿许玉梅正坐在徐平君的客厅里。两位都已白发苍苍,不同的是程淑芬白发皓首,脸色红润。矮小的身材,显得精神饱满。二女儿玉梅也已将近六十了,是和母亲一样的身量,连表情都神似。而徐平君却是位胖大臃肿的老太太,虽然脸上泛着红光,却连说话都有点气喘。并且坐着轮椅,行动都需要人搀扶。接完电话过后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程淑芬幽幽地叹了口气感慨道:“老嫂子,我们那一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不晓得啥时就该轮到我们了。”“走就走呗,啥日子都过焦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就成了老厌物,还不给人烦死了!”徐平君烦躁地说。刚要进门的小儿子开开小慧媳妇闻言尴尬地停在了门口,瞅着程淑芬母女苦笑。玉梅投以同情的眼光,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笑着说;“婶婶你也够了!只要你老人家不刁难人,谁还敢给你气受!”徐老太气哼哼地没搭理,转头跟程淑芬讨论回不回去参加何淑珍的葬礼。
许玉梅拉着小慧的手,两人往边上靠。借以隔开老两位老太太。小慧低声地给玉梅诉苦“二姐,你不知道,老太婆最近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前天天气不好,她非说要出去走走,我就劝了劝,不是怕她着了凉么,她可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没办法,我只好背她下去了,走了一下午回来都还黑着个脸!”“婶子那么沉。亏了你怎么背得动?”“没办法,以前是找楼下跑三轮的,背一趟给十元。贵倒不说,还得人家得空,我刚背的时候腿也打颤,手扶着楼梯就怕滚下去了!久了也就锻炼出来了,还好这只是三楼!”“老五那儿不是有电梯吗,两口子不都在家呢嘛。在那儿住得好好地干嘛搬到这儿来了?开开兄弟又长年不在家的,你又带着两孩子,可苦了你了!”小慧紧张地往老太太看了一眼,示意玉梅不要提这个敏感的话题。
那边俩老太其实都挺想回去的,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水井湾是她们的根,年老的人归宿感尤甚。程淑芬前些年倒是常回去的,有时候清明,有时候仅仅是回去转转。快过年的时候还要提前回去跟家里过世的先人烧些纸钱。这些年行动不那么利索了,子女们都不让她一个人回老家去,有需要办的事,都是几个子女轮流着代劳的。这次趁着这个机会,她是真的想回去看看。徐平君嘴里说着不想回去,其实想回去看看的心情更加迫切。要是小儿子开开能回来的话,她就可以让他开车一起回去走走。所以她一时还没有决定。
黄昏的时候,程淑芬母女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许玉梅望着车窗外对母亲说小慧说的那些话。“小慧可怜呢!开开又是个花心萝卜,整年不着家,一人带着两孩子,还摊上这么个麻辣老太,这日子咋过的?!老五两口子真不是东西,他们又没拖累,不是说养儿防老么?生了那么多闺女才盼上两儿子,临了一个也指望不上,一个扫地出门,一个干脆不来。最后还是一个外姓的媳妇当牛做马地伺候着!就这么当牛做马还不给好脸色呢。”“你不懂,程淑芬迷蒙着一双苍老的眼睛,却似看穿一切世事人情。“辣椒红好强了一辈子,她是心里越苦,嘴头子才越不饶人呢!老五媳妇是厉害,可她哪里就能把你那个泼婶子赶出门呢,你婶子还收拾不了她呀。听大莲玉莲说,是你婶子自己要搬来小儿子家的,她这是心痛小慧呢。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呀?开开再不好,还是有几分孝心的,他母亲要叫他回来他还不敢不回来。小慧这样替他照顾着一家老小,他就是再没有良心也忍得下心去?你婶子替小慧安排得挺好的,小慧照顾老人,几个子女都得按时每月出工钱,还能补贴两个孩子零花钱。虽说你婶子她现在不替人算命化符了,她的私房钱可不少。要不老五媳妇也不能被她治得死死的。”“听说开开当大老板了。还请的个小秘书!”“这小子,从小就蹦达得欢!”母女俩会心地笑了。
关于开开,许玉梅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个小堂弟从小就爱出风头,又挺臭美。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一表人材。他的窘事太多,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他与花谣山刘一霸的。
刘一霸当地人称刘二娃,因为在当年计划生育动最狂热的年头曾一个人打趴了五六个上房揭瓦、入户牵猪的乡计划生育征收队员,而一举成名。被拘留放出来后的刘二娃走哪里都粗声嗓、昂首挺胸,俨然成了英雄,并且专门跟下乡办事的各级官员作对,还四处上窜下跳地上访。一时政府对他是又恨又怕。老百姓轻易更是不敢惹。久而久之,人送外号刘一霸。
话说那天适逢赶集。开开还是毛头小伙。最小的六姐水莲大学放假,带回来一只精致的挎包,是男朋友送的名牌包。八几年的那些年头,这可是稀罕物。开开趁六姐不备,从六姐房里偷偷地把挎包拿了出来,一直走到村口才拿出来挎上。家里需要添置几把椅子,早几天母亲就交待过的。开开挎着女式皮包,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衣,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在镇子上招摇过市,直到快散场才选好一把背靠椅子往家赶。此时烈日当空,将近中午。开开两手把买来的椅子顶在肩上,走得是汗流颊背,抬眼望着花谣山下茶铺而来。
从水井湾那条小公路出村赶集,花谣山是必经之路。花谣山下有一间小茶铺,(是搭着凉棚的、四面敞的那种)赶集来往的人们多半会在此歇脚。开开一头钻进茶铺,眼瞅着里面已坐了不少的人,爱炫的毛病又犯了。只见他放下椅子、脱下白衬衣,光着膀子还不忘把包挎上。顺手拿了桌上一把蒲扇,扇了几下子,又把皮包取下来,高声地问老板讨纸,说是要擦下皮包呀,沾了汗水不行呀。一边说着一边高高地拎起包来抖抖,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茶铺里的人纷纷侧目,有稀罕的、有羡慕的,也有觉得好笑的。不曾想惹恼了旁边一人——此人正是刘一霸。当天刘一霸正为生计发愁着呢。早上出门老婆要几块钱给孩子买鞋,说人家的孩子都有鞋穿,自家的孩子大热天的还穿着去年冬天的棉鞋呢。拿不出,被老婆指着鼻子好一通骂。刘一霸正无处撒气,躲在这儿喝闷酒呢。耳听得一个毛头小子咋咋呼呼聒噪的不耐烦,再一看开开得意洋洋的样子,刘一霸蹭地几步窜到面前。开开只觉得面前一花,啪啪地挨了两巴牚。茶铺里一下子安静了,开开也被打懞了。回过神来带着哭腔问“你怎么打人呢?!”四周人围过来,拉开两人,也纷纷质问,怎么打人呢。刘一霸抖着腿,不屑地说:“不为什么,老子就看不惯!这小子不洋不土,光膀子还挎个女式包包。真是烧包得慌!再不走我还打!”众人又好气又好笑。有人就来把开开拉出来,劝说着你快走吧,这个人你是惹不起的,他可是连村干部都敢打,你不是他的个儿,别惹急了他!开开也是吓懞了,当真一溜烟跑回了家,连买来的椅子都没敢拿。
这件事情被后来来取椅子的堂哥许小七传回了村里,一时间沦为笑谈。不过若干年以后,开开却专程回来,聘请了刘一霸去了他的公司做了一名保镖。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听说如今刘一霸也不跟开开混了,自己当上了老板。
“世事难料!”许玉梅感慨地说。
程淑芬回到家的当晚把回乡下赴丧的事跟儿子许小七说了。许小七一口回绝“我不回去!我这两天急得嘴都起泡了!股票跌得这么厉害,我整天待在电脑跟前眼都不敢眨下,哪还有心思顾别的,更别说去奔丧了,多晦气!我劝你也别回去了,早多年的邻居,不去也不失礼。赶明找别人把礼金带去得了。”程老太有点生气,为着儿子不了解自己盼着回老家看看的心情。但她说出口的却是“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老家你们是不想走动了,连老房子你们都不回去看顾一下,以后我老了,我也要回老宅子办丧事的!”许小七头都没抬,“那叫上我姐吧,她们谁有空谁陪你去。”
还有谁呢,大女儿去了YN照顾外孙,三女四女都打工去了外地。只有二女儿两口子在家带着孙子。那就又叫上二女儿吧。老头子和小九九的坟头上怕是早已长满野草了。程淑芬一边往卧房挪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