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现在说起来,在那以后的许多年,他还只是在他自己家淘罢了,就算他把程年书两口子掏摸个精光,积攒下来的私房连同程年书秘不示人的古董都被他那个败家养子偷光,这些都是他们自家的家务事,外人乐得看笑话而已。但谁也没料到程年书会那么早猝死,他的死不仅给朱凤珍留下一地烂摊子,也让水井湾从此多了一个祸害。
程年书死的那天还起了个大早,从家里的沼气池里往山上的自留地里担粪。早上九点之前,他还要赶往乡镇府。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五十八岁。他从屋里出去的时候朱凤珍还在厨房里忙活着洗碗筷,富贵还赖在床上。
朱凤珍对这个儿子的宠爱超过任何母亲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程年书发现自己的黑漆皮木箱子也被儿子偷过了后,他在家气闷了半月。不曾想富贵不仅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丝毫的忏悔,反而因为找不到东西来变成钱而气极败坏地在家里撒气。最后一次他拿着青铜镜出门老两口把他堵在门口,他竟然对养大他的养父母破口大骂。程年书从年轻从贫协闹起到现在乡里当干部,还不曾有人这样当面被人骂过。而这个骂他的人却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程年书捋起衣袖想要上前打他,富贵轻松闪过,顺手拉过身边的一把椅子对他摆开了打架的姿势。这回,他对富贵彻底失望了。他站在上房的屋檐底下,气得发抖地看着富贵拿着铜镜扬长而去,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受到后继无人的危机。——就这样三天两头偷着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拿的人,你还能指望他能给你一个安定的晚年么?他感到深深地绝望和忧郁。背了富贵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告诫朱凤珍:多长个心眼,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哇!
老伴的意思朱凤珍明白,可是怎么给自己留后路呢?假若自己私下攒再多的私房钱,到老来行动不便的时候,你不还是得指望着这唯一败家子拿着这钱为你奔走么?反正这家里所有的东西将来都属于他的,就算他败光了到头来他也怨不着别人。——这是最坏的打算;万一他真用这些东西换来了他想要的风光日子,兴许他就能惦记俩位老人的好,那他们老俩口也就能平静地过完下辈子了。不是说养儿防老的吗,他们辛苦地把儿子养大,眼看着就要到安家的年纪,可不能这节骨眼上再对他施以打骂,没看见许家大小几十双眼睛盯着吗?可不能给他们看了笑话去。——这叫家丑不可外扬。说不定等他成家之后,他一下子就大彻大悟、回心转意了呢。——她这样开解着老伴。
朱凤珍的态度激怒了程年书。他在怒气交加之下大半年都不搭理老伴。他一个人做饭吃,而且只做他自己一个人的饭量;朱凤珍问他话,问死也不吭一声。朱凤珍也是一个异常好强倔强的女人,虽然她可以对儿子百依百顺,却不能容忍丈夫的无言的抗争。她对丈夫以牙还牙,但是气憋久了找不到出处是更可怕的,找不到出处,朱凤珍就拿手上的东西撒气。于是,吵闹甚至打骂开始在相濡以沫的两口子之间不可避免地上演了。这回,连一向害怕许家俩妯娌看笑话的朱凤珍都毫不顾及有人看笑话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迎来了程年书五十八岁和生日。
朱凤珍看着老头子挑着一担桶出门,每天早起找点事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按理,八点钟以前程年书就该回屋换了衣服去乡政府上班了。墙上的时钟都快指到九点还不见他转来,朱凤珍心里不禁有些纳罕。要不是因为前几天刚刚和解,她几乎又要开骂了。看看时间又过去了半小时还不见老头子转来,她走出门来找,锅里还给儿子温着饭菜,富贵此时还在床上睡得正酣。
她从四合院大门出去绕到了屋后的粪池,这几年乡下开始建沼气池,她家抢先建了一个。沼气池出口开着,地面上两只担粪的桶还在那里,人却不见了,朱凤珍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她奇怪地走过去一看,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只见老伴程年书软软地坐在齐膝深的出粪池里,脸色发青。许大水和程淑芬俩人正从院里出来往地里去,听到了这尖叫声忙赶过来,就连富贵都被吓醒了,趿拉着鞋跑出来了。程淑芬毕竟是妇人家,赶来一见这个阵势也吓得不轻,在一旁抖得发不出声。还是许大水一纵步跃下去要把程年书托上来,他往上托了几次都没托上来,渐渐地脸色发青。程淑芬猛然意识到这是沼气中毒了,池子里很危险!一这样想,也不知哪儿的气力,她飞快地扑过去弯腰拉住许大水递上来的程年书,使劲往上拉。好在这时富贵也赶来、朱凤珍也反应过来了,大家一起努力,拉上来沉甸甸的程年书。搭把手,许大水也上来了。
好在池子敞开的时间长了散去了些气味,要不,当时他们几个人一起把命搭进去都是有可能的。沼气池经过密封发酵,里面产生的甲烷等混合气体浓度过高、吸入过多使人缺氧进而窒息。程年书被拉上来已经大小便失禁,放地上躺了一会儿都没有脉搏了。许大水中毒较轻,出来大口大口喘气,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天早上,程富贵内心残存的一点父爱被唤醒了。他抱着老爹的尸体放声大哭!
从这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程年书收起的那只黑漆皮的木箱。
自从程富贵死了老爹,在家他就是霸王,他说要卖哪样,朱凤珍吭都不敢吭一声。按富贵的想法,老爹生前每月的工资都全部交给了老妈,平日做事也不曾违背老妈的心意,这箱子藏哪里老妈自然是知情的。不想办过丧事过后一问起,朱凤珍竟是不晓得。富贵还以为是老母亲故意要隐瞒自己,软磨硬泡各种方法都用过,无奈老母亲还是一样的不晓得。这下,程富贵傻眼了。
不到两年时间,家里几乎变卖一空。屋里唯一值钱的一张拔步床,徐平君托程淑芬来跟朱凤珍商量过几次,说是想花钱买回去。朱凤珍没有答应。不仅没有答应,还隔着院子骂了半天,说是哪只狗眼看见她家里是要饭了么?这家里还有人呢就来谋算人家里的东西。是不是以前也是给富贵下套儿呢,骗去了那么些东西还不算,这家里人还立着没倒呢,连床都想来抬去!
徐平君眼瞅着这事没办成,一院子人倒闹得乌鸡眼似得,也便打消了用钱买回去的念想。没有想到,一年端午,朱凤珍受了侄女的邀请去侄女家小住了几天,回来过后,家里自己睡了几十年的拔步床也不见了。她气瘫在了地上,半天都没有起身。朱凤珍不懂古董,但她却知道这床有些历史。就是她小的时候跟着做裁缝的父亲去过城里的一些有钱人家里,她也从没有见过谁家有这么气派豪华的木架子床。这么多年过去了,程年书收起的东西她都没有在意,当年她坚持着分了这张床,本指望着能睡到自己百年之后,不想富贵连这点时间都不想等。她哭过之后只好在柴房里找出一张旧木板床铺上。又生怕被许家的人知道了笑话,又忍不住惋惜。这事后来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告诉了何淑珍,许家人才知道。
自此,程富贵算是把自家掏空了。这几年他用家里东西变卖的钱从省城到乡场上,走到哪里都是吃香喝辣的。在赌场上更是出手干脆大方。这几年他也谈过几个对象,但同时他还是改不了各处拈花惹草的恶习。慢慢地正经对象也没处过了,身边倒是从不缺妖里妖气的女人。这样的日子经常是过不上多久,他就四处找人借债。水井湾里以前跟他熟不熟的他都敢来家里借。有人抹不开面子借了一回,不等多久,前债没还上,他又涏着脸上门来借了。这下他在村里成了瘟神,人人都远远见了避之不及。
村里人是不借他钱了,但从此村里开始隔三差五地遭贼。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后期,乡下人养鸡的多是一群群地养,每家几乎都关着几只十几只甚至几十只不等的鸡鸭。每次遭贼的人家的鸡鸭都是被人连窝端得连毛都不剩。贼都是后半夜来,村里的狗都不曾吠过。村里人心里都透亮着,但谁也不会说破。
九十年代初期,水井湾里茶叶开始外销了。这下,茶叶的价格也蹭蹭地往上涨。水井湾里的村民还来不及高兴,富贵宣布他要做茶叶生意了。他开始一家一家地上门打招呼:“以后把茶叶交给我啊,都是乡亲,我又不会比外人便宜。”打过招呼的程富贵就扛上了称杆上水井湾各处山头转悠,遇到了外地来收茶叶的商人他上前找个理由就跟人动手。接二连三的人来都被他打跑了。有人将事情反映到了水根那里,水根一来他又嬉皮笑脸地装无辜,一走他又照旧。
如此这般地在水井湾里闹腾了段时间,程富贵却在村里消失了。那段时间正是乡下大军进城打工的高潮,他的出走没有人感到有什么不对,相反,大家都说从此村里人倒是少了个祸害,但愿他从此不要再回来才好。
他走后,朱凤珍就去了保光寺,一直到现在。现在程富贵却要回来了,真的是为了回来给朱凤珍养老送终吗?村里的人面面相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