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言差不多是蹦蹦跳跳着回到寝室的,直到看到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喝水的郝琪琪。
真言只要遇到开心的事,眼睛就会格外地亮,不需要做表情,不需要张嘴说话。
郝琪琪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冲着真言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真言胆怯着也回了一个微笑之后,默默地爬上了自己的床。
两个女生的关系变得微妙又怎样,亲近与疏远从来不是那么容易划清界限的,琪琪需要缓冲与释怀,真言惟有等待。
而此时此刻,住在一楼103室的夏瀛正在“扫描”着她的小台历。
“今天是3月31号,星期三,清明节是4月5号,也就是下个星期一,那正好,赶得上。”夏瀛心里默念着。
夏瀛这个星期要回远恕看小姨,然后和小姨一起回槐树里,给妈妈上坟,也顺便看望看望姥姥姥爷。
夏瀛已经十九岁了,可她很多深刻的记忆似乎都和槐树里有关,而初中之前的每个寒暑假,除了槐树里,她哪儿都不会去。
小姨刚刚给夏瀛打电话,小夏瀛六岁的小姨的女儿窦窦一直在电话里叫她的名字,她忽然想到自己真的好长时间没有和小姨通话了。最近一次联系还是用短信。
年三十儿晚上,她给小姨发了一条“新年快乐,瀛瀛爱你”,而小姨则给她回了一条“瀛瀛新年快乐,小姨也爱你”,可就是这一条短信,却足以让夏瀛感到温暖。
她想起三十儿晚上,云城的家里一团乱,无论“新家”还是“旧家”。
爸爸买的新房子恰巧在三十儿能入住了。为了赶上在新房子里过年,全家一大早就起来“干活”,还找了搬家公司帮忙。夏瀛眼看着老房子里的家具物件儿一件一件被搬了出去,心里不由得难过,却寻不得半点原因。
直到晚上去到新家。
其实,强颜欢笑早在见到阿姨的那一刻就临时性地学会了,可当她看着“新人”“新房”,看着“新人”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内心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就是顿时升腾到了极点。
这是她的家,可再不是只有爸爸和她的家,她确实是在那天晚上才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于是,她无法克制地想不曾谋面的妈妈和养她长大的小姨。
眼前的这个阿姨嫁给爸爸有半年了,没有举办婚礼。那是在夏瀛高考结束后的第五天,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之后,夏瀛算是有了“后妈”。
夏瀛当时并不在意爸爸娶“后妈”这件事,哪怕此前的夏瀛完全没被爸爸“告知”任何关于这位阿姨的消息。她还礼貌而客气地敬了阿姨一杯酒,敬终于有个人要和她,和她的爸爸一起生活了。
然而......
夏瀛不想再去回想当时的那种感受,适时得拉回了思绪。
只是,她更加地期待见到小姨,期待见到姥姥姥爷,期待回到槐树里,期待摸一摸妈妈坟上的土。接着就发信息给真言,希望真言周五下午等上她后一起回远恕。
真言当然同意了,而且是秒回。
回远恕的路上,真言把和织风在一起了的消息告诉了夏瀛,夏瀛没觉得有什么意外,也很为真言感到欣喜。与此同时,“尹织风”这个名字对她来说似乎更加亲切起来。有因为真言的关系,更因为“尹”这个姓,和姥爷小姨一样的姓,尽管她觉得自己联想得实在有点远。
回到远恕,刚进小姨的家门,窦窦就如同一只粘人的小猫般扑到了夏瀛身上。
“来,起来,姐姐看一下我们家窦窦。”
窦窦只是抬起了脸,却并没有要放开夏瀛的意思。
“小美人,又漂亮啦。”夏瀛称赞道,而小美人也配合得眨巴了一下她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好啦好啦,窦窦,快放开姐姐,姐姐刚坐完车,很累的。”听了妈妈的话,窦窦撅噘嘴放开了夏瀛。
小姨叫她们姐妹二人去洗手,然后准备吃饭。
“小姨?小姨夫呢?”夏瀛看小姨夫不在,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刚打电话回来说单位同事要聚会,所以不回来吃晚饭了。”
“这样啊。”夏瀛于是也没多想,而一旁的窦窦表情复杂。
饭桌上,小姨关切地问了夏瀛一些问题。比如,上大学了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碰到自己心仪的男生,和那位阿姨处习惯没有,等等等等。夏瀛也都一一耐心地给出了回答。
小姨,夏瀛,窦窦,三个人聊到很晚很晚......
然而,直到她们睡觉,小姨夫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三人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之后,小姨开车,带着夏瀛和窦窦准备回槐树里。
槐树里村子不大,地势却很高,整个村子就那么依山而建。
四月份,草也好,树也罢,都已吐出了新绿,高高的山显得很有生气,虽然还是有些山头裸露着土和石。
夏瀛其实并不算熟悉回槐树里的路,也不算有多熟悉整个槐树里,可她认通往姥爷家高且有些立的那道坡,回槐树里最醒目的那道坡,看到那道坡,就是回到了槐树里,回到了姥爷家。
每次她回去,姥姥和姥爷都会站在半坡上或坡底迎接她。没有一次例外,这次当然也是。
夏瀛在车里,远远地看到拱着手笑的姥爷,冲着小姨车子挥帕子的姥姥,突觉眼睛有些犯潮。
没到坡底,夏瀛和窦窦先下了车,姐妹俩人跑向姥姥姥爷,夏瀛搀着姥姥,窦窦搀着姥爷,一步一步地攀上了坡......
小姨等到他们差不多回家后,将车开上了坡,停在了大门外的那片山头上。
进家门也就十点来钟,姥姥给两个外孙女拿出了她藏在柜子里的小点心和果丹皮,姥爷则拿起老旧的粉色塑料暖瓶,往他早已倒好蜂蜜的三个碗中添上了水。
窦窦坐了车犯困,随即脱了鞋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油布火炕上。
夏瀛跟姥姥说了几句话之后跟着姥爷去了药铺,坐在姥爷的案桌边看姥爷开方子。
而小姨,自打进门就已经想着帮姥姥做中饭的事了。
“姥爷,这是给谁开方子啊?”姥爷刚铺好处方笺,从中山装右上口袋里拿出软笔,夏瀛就开口问道。
“你姥姥。她最近腿疼得厉害,觉也不好睡。”姥爷慢缓缓地说道,手中的软笔一笔一笔写得从容而有力。
夏瀛心想,姥爷给姥姥开方子什么模样,爱情大概就是什么模样吧。
“中医处方笺
姓名:蒋佩岚,年龄:65,性别:女,日期:2010.4.3
处方:独活 20g ,寄生 20g ,秦艽 15g ,杜仲 20g
川续断 20g ,熟地 20g,怀牛膝 15g ,炒枣仁10g
夜交藤30g ,灸甘草10g
三剂水煎服
医师:尹居易”
开好方子之后,姥爷准备站起身来抓药,夏瀛倒先站起来,拿起了戥子。
“瀛瀛啊,你会使唤戥子?”姥爷宠溺地问。
“会啊,姥爷您忘了?上次小姨发烧的药方不是我给抓的药吗?”夏瀛自信地提醒着姥爷。
“对哦,你看姥爷都忘了。那抓吧,抓吧。找不到哪味了,问姥爷。”说着,姥爷欣慰地坐到了案桌旁的小床上。
“你妈妈小时候就喜欢帮着姥爷抓药,你小姨就不喜欢。你也是越长越像你妈妈了,俊啊。这个个子也是美气啊,不过,要多吃点饭才好,你太瘦了。”姥爷心疼地对夏瀛说。
夏瀛听到姥爷说起妈妈,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却没有表现出来。
“嗯,姥爷,放心吧,我有好好吃饭的。”夏瀛笑着朝姥爷说道。
“明天,我们早点去上坟,你姥姥已经剪好黄纸了。到时,你大伯会来接我们。”姥爷边说,边拿拐杖给夏瀛指炒枣仁的位置。
按照远恕乡俗,上坟确是在清明节前一天。
“嗯。”夏瀛轻声回应。
姥爷看着夏瀛,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却没有跟夏瀛说什么。
而夏瀛,纵然想知道关于妈妈的很多事情,可从小到大鲜少向谁问起,只是旁人说的时候,她也会跟着听听。
快抓完药时,小姨派窦窦来药铺叫姥爷和夏瀛吃饭......
吃饭时,蒋佩岚打量着夏瀛,眼泪感觉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快吃饭吧,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就不要......”姥爷劝道。
蒋佩岚这才收回了眼神,却不住地往夏瀛碗里夹菜,完全不顾旁人。
小姨和窦窦也早就习惯了。
很小的时候,窦窦还会说“姥姥你偏心”的话,可现在早已经不去计较了。
夏瀛知道姥姥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所以每次姥姥给夹菜就任由她夹,从来不会嫌弃。她能感觉到姥姥对她的爱其实就是对妈妈的爱。
饭后,除了夏瀛,其他人都简单看了会儿电视就午睡了。
槐树里生活节奏很慢,白天显得特别长,睡午觉算是打发时间的一种。而无论哪个城里人回到这里,都会感觉无事可做,睡眠也就跟着多起来。
夏瀛一个人跑出院子,坐到了姥姥家大门外的长板老树桩上。姥姥家住在山头,坐在老树桩上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下街,她想到从前的自己拿着姥爷给的几毛钱绕着小山路跑到小卖部买小食品,想到跟随姥姥绕着小山路去打醋,想到跟着小姨绕着小山路爬窜一家又一家的窑背......
而目光收回到下山必经的那颗老槐树,姥姥家门外最大的那颗老槐树,山头最醒目的那颗旱地老槐树,年代的亲近感再一次冲刷着夏瀛的记忆。槐树里的人很爱吃槐花,吃起来清香如蜜的槐花,可没有人会去采摘这颗老槐树上的槐花,没有人。这颗槐树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活着的槐树里人都不知道。只是姥爷曾告诉她,姥爷的爷爷那会儿这颗槐树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所以几百年肯定是有了。而老槐树也是槐树里所有人的根。
季节到了,老槐树依旧吐着嫩芽,虽然有的树冠处已经彻底变干,虽然老槐树生成的空洞越来越大。夏瀛越来越感到,对老槐树的敬畏就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祖先的敬畏。
老槐树,老下街,老房子,过世的疯子,老药铺里的老鼠洞......
关于槐树里,关于过去,那些好的坏的,都是夏瀛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桩桩旧事,她可以想到喜极而泣,也可以难过得泪流满面。
“槐树里,妈妈,夏瀛长大了,夏瀛回来了。”夏瀛含着泪看向了远处葬着妈妈的山头方向。
清明时节雨纷纷,第二天出发去墓地时,果然下起了不打紧的毛毛雨,姥姥给每个人拿了件旧衣裳穿上后就让大伯拉着一大家子人出发了,而同行的是一些本家。
距上次来给妈妈上坟已经六年了。六年足以让一个黄毛小孩变得知情懂礼,夏瀛学着姥姥姥爷的样子认认真真地祭拜着妈妈,祭拜着先人。她抓着妈妈坟上被雨略微打湿的泥土,不由悲从中来,于是,就那么久久地跪在了妈妈坟前,心里还默默说了很多很多只能跟妈妈一个人讲的话......
小姨,窦窦,姥爷,大伯脸上全都挂满了泪,而蒋佩岚更是早已哭成了泪人。
然而,每个人的悲伤背后都尽是自己的旧事,他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