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天，终于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停下来了。东方的天空彩霞满天，一缕阳光，从树荫掩映的朝阳谷中射了过来，照在湿漉漉的王城的街道上。晨风吹拂着家家户户的门帘，山里的小鸟都飞了出来，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似乎在欢庆着久违了的晴天。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阴云密布。叛乱平息之后，我一直没有合眼。
门被推开，有人悄悄地走了进来。
“先生没有休息一下吗？忙了一个晚上……”来人似乎是一位女子。
“不，不用了，我不困，也不想睡。”
“先生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带了一些过来……”是我的行馆里的女佣吗？
“谢谢你了，不过，我也不饿。”
“是……这样……那好吧……我先告辞了……”
“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我并不是故作冷淡，只是我的心根本不在这里。来的人是谁，对我说着什么，我都不太明白，只是浑浑噩噩地回答着。
“先生也要注意身体，惠姐姐的病……先生就算担心也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这个女子的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女子似乎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忽然又说：“明日清晨，就是启明与日同出的日子了，先生如果要离开……”
我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位女子。我这才发现，原来来人竟然是昨晚被父亲一剑刺中心脏的瑾小姐！
我又惊又喜，连忙冲上前去拉着她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这时我才发现，她双目无光，形容憔悴，一手支着一根拐杖，另一手提着一个篮子，身上穿着很宽大的衣袍，看得出来，衣袍下面是厚厚的绷带。
“瑾姑娘，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晚平定叛乱之后，珉御史的党羽全部被关进天牢，至于是否处斩，大概要看他们的认罪态度吧。瑾被父亲刺了一剑，但竟然侥幸没死，只是受了重伤。我在国王面前替瑾大力求情，对国王说瑾是橘花圣女的好朋友，珉御史谋反的事情，她完全不知道，而且她也一直与父亲不和，珉御史刺中她之后，大声说“早已不把她当作女儿”，也是大家都听到的。也许我这个贵宾还有几分面子，也许国王也颇为喜欢这个女孩，所以在我再三恳求之后，国王终于答应免去瑾的牢狱，不过贵族的地位大概是保不住了。
顺带说一句，瑾的哥哥珩立刻就被判了死罪，几天之后凌迟处死。虽然说神有博爱之心，但我其实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且对于他是惠的未婚夫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替珩求情就免了。
“先生……”瑾低下了头。
“你，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她昨晚明明受了重伤，而且还是被自己的父亲刺穿了胸膛，我不知道当时的瑾有多痛苦，更不知道现在的瑾有多伤心，我只知道，在天刚刚发亮的时候，也许只是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她就带着浑身的伤痛找到了这里，为的只是给我一点关心，让我不会太悲伤。
瑾，你这番情意，我一介凡夫，如何经受得起。
“我没什么，我从小就舞刀弄棒的，受伤也很寻常。”瑾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给了我一个轻松的笑脸：“昨晚受伤的时候是有点痛，不过立刻就昏迷过去了。醒来之后，大夫告诉我，那一剑虽然刺得深，但万幸完全没有刺中脏腑，我呢，听说惠姐姐后来也病倒了，就不顾大夫的劝阻，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没想到先生也在这里……”
我心情激动，拉着瑾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席子上坐下：“实在抱歉，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别的事情，姑娘专程过来找我，我竟然如此冷淡……”
“才，才没有专程来找你”，瑾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度：“人家，人家只是关心惠姐姐的身体，所以，所以才特意带了早饭过来探望。”说着，她打开了竹篮，只见里面是一大碗粥，还有几碟糕饼，看起来都做得十分精致。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我紧紧地握住瑾的手，诚恳地向她道谢。
瑾又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但却把手抽了回去：“惠姐姐的病的确让人担心，听大夫说了之后，我就再也躺不住了，我对大夫说，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可就要急火攻心，吐血三斗了，大夫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来了。不过，我想，惠姐姐身体孱弱，昨天淋了雨，又承受了丧父之痛，所以只怕是风邪入侵而已，先生不要太担心了。”
我怔怔地看着瑾，忍不住就想大声喊出来：可是，你昨天也承受了丧父之痛啊！而且，你一夜之间，就从一位高高在上的左御史千金，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平民女子，你怎么还有时间去担心别人呢？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能说。
瑾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一边玩着自己的衣角，一边说道：“主上已经赦免了我，但把我贬为庶民，让我搬到外城去住，不过我要是想回王城看看，他还是允许的……大概，和太子的婚约，也不会再实行了吧，对于我来说，这应该算是好事了。”
怎么会是好事？怎么可能是好事？你是一朵生于温室的鲜花，贬到外城去和市井之徒住在一起，每天过着辛苦而且重复的生活，你怎么可能受得了？而且，你的亲人们，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全部都不在了啊！
“先生，你怎么老盯着我？”瑾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先生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但不好意思开口对不对？嗯，那就让你吃一点吧。”说着，瑾把粥和点心从篮子里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吃吗？你不是说这是给病人的吗？”
“病，病人不一定能吃这么多。先，先生要吃一点的话，是不要紧的……”不知为什么，瑾好像有点惊慌。
我夹起了一块糕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饼皮入口酥软，入口即化，饼皮下裹着的似乎是莲蓉，口感细腻嫩滑，莲香扑鼻。面对如此美食，我就顾不上风度了，三口两口就把这块点心吃完，啊，几乎连舌头也吞了下去。
“真是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呢。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吃到这么美味的点心就好了。”我放下筷子，不停地称赞。然而，瑾的脸忽然涨得通红，身体也僵硬起来，双手紧紧地拉着衣服的下摆。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没，没有……”
“嗯，这么好吃的点心，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是，是……这是用面粉，豆沙，莲蓉，还有猪油作为原料，先把面粉揉成团，摊平，裹上豆沙和莲蓉，包好之后再压平，然后蒸熟就可以了。关键是莲蓉，豆沙和猪油的比例要合适，这样口感才会嫩滑但不油腻，嗯，面粉饼皮也要注意，水不要太多，也不要压得太紧。”刚开始还有点拘谨，说着说着就流畅起来了。
“这些点心，都是瑾姑娘做的吗？没想到瑾姑娘不但弓马娴熟，连厨艺都是一流啊。”
“不，才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会亲手做点心。这，这是我顺道买来的！”瑾提高了声音，好像突然生气了。
“啊，原来是买来的，我听姑娘说得详细，还以为是你亲手做的。”
“我，我从书上看来的，不行吗？”
“是吗？那不知这些点心在哪里有卖的呢？”
“我，我怎么会知道！你自己到处找找就知道了！”瑾的声音越来越响。总觉得她已经出离愤怒，都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
这个女孩子有时也是怪怪的，也许是昨天受了太多打击，现在有点喜怒无常吧。
“你一个人在外城住，真的没问题吗？那里的生活，可不像御史府里那么轻松呢。”我换了一个话题：“也许，我还是去求求国王，让你住回王城里吧。其实，如果你和太子的婚约不取消，你就能继续过贵族的生活了。”
“那又如何？就算身为贵族，衣食无忧，但如果身边没有自己喜欢的人陪着，自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呢，我虽然不得不住在外城，可是那里有不少人喜欢我，那么我就更容易把橘花的手札说给他们听了”，说到这里，瑾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光彩：“橘花妹妹是我的好朋友，为了她，无论变成怎样，我都没有怨言。”
我有种感觉，如果她是男子的话，她对橘花的爱，甚至比我还深。
“可是，在外城生活，你就得每天工作，说不定还得受监工的责打辱骂……”
“那也没办法啊，父兄的债，也只好由女儿偿还了”，瑾又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阴翳：“而且，橘花妹妹身为奴隶度过了十八个春秋，我不过只是到外城住住而已，我可不想让她比下去呢，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瑾姑娘，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明知这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也明知家破人亡的打击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就能熬过去，可是，面对着这样的笑容，我只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安慰她，甚至不配和她坐在一起。
“我答应过橘花妹妹，说要代替她照顾你……”瑾又低下了头：“可是呢，现在我变成这样，恐怕连在你身边资格都没有了，所以，我只好盼望惠姐姐早日康复，有她照顾你，橘花妹妹在天之灵，也会安心的。”
我心情激动，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说话的时候，两位大夫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不停的摇头。
我的心一沉，连忙迎上前去，问道：“两位先生，惠少府的病，到底……”
“少府大人从十五岁开始，就不时服用少量的金刚砂”，一位大夫一边说，一边叹气：“她才貌相全，身居高位，却不知为何如此看不开，一直折磨自己，现在金刚砂在体内积累过度，终于毒发，只怕，只怕熬不过明天了，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