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忽然不要命似的往坡上跑去。我和瑾都吓了一跳,连忙跟在她后面。惠跑到振国留下的战马前面,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策马向着仙鸾神社飞驰而去。瑾知道我的骑术不行,就让我和她同乘一匹马,然后纵马往惠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这时天上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霹雳一声,震得山摇地动,我只觉得耳膜发痛,几乎从马上摔了下来。
“抱紧了,别摔下去!”瑾头也不回,大声说道。
“……是”,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被一个女孩这样呼喝,感觉自己就像个无能的男人一样,可是山路崎岖,战马奔跑迅速,我如果不抱着瑾的话,八成真的会摔下马的。
一声惊雷之后,大雨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从铅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我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睛,只能紧紧地抱着瑾的后腰,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我真的不是想占瑾的便宜,真的不是。
瑾很快就追上了惠,两匹马并排而行,我看到惠浑身湿透,便问:“雨这么大,惠姑娘身体还好吧?”
“妾的身体并无大碍,先生多情多义,请不必以妾为念。”
我莫名其妙碰了一个钉子,觉得有点没趣。不过如果惠没什么大碍,那就实在太好了……只是,从刚才和她独处时的情状来看,她的身体,似乎真有什么不适,无论如何,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一定要说服她跟我到外面去,到医院里作详细检查。
翻过一个山头,忽然又是一声闷响,接着就看见仙鸾神社那边升起了火光。“爹爹,又开炮了呢”,瑾喃喃自语。惠紧皱眉头,把马赶得更急了。
我们来到望鸾台近处,只见台上已经密密麻麻站了士兵,旗帜上斗大一个“珉”字,显然都是珉御史的兵马。在士兵的后面排着一列六门大炮,都对准了山上的仙鸾神社。石梯之上,国王的护卫部队正在和叛军死战。叛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护卫军占了地利,死守着石梯,因此一时间珉御史的军队也冲不上去。但珉御史有大炮相助,几轮猛轰之后,护卫军死伤无数,山上的贵族也被炸死了不少,眼看着国王的军队渐渐抵敌不住了。
惠一马当先,纵马直接冲入叛军阵内,她在军队里似乎十分有威望,众人见到她冲将过来,都纷纷让路。惠在马上高声叫道:“大家停手,我们都是盈民国的子民,何以自相残杀?”这句话颇有效力,众兵将听到她这样叫喊,都不禁停了下来,不再向山上进攻。山上的护卫军趁机把伤员抬了上去,继续严守着山道。
珉御史策马来到我们跟前,看到我们浑身湿透,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怔了一下,忽然微笑道:“先生来得正好,待我把正事办完,咱们再谈私事。”
“私事?什么私事?”我莫名其妙。
“小女天性顽劣,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我呆了一下,忽然想到自己和瑾小姐同乘一匹马,还紧紧搂着她的腰,而瑾却披着我的衣服,这个样子,要不被误会就奇怪了。
正出神间,突然手臂上一阵剧痛,却是被瑾狠狠地打了一掌,接着就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快松开,搂搂抱抱地成什么样子!”我连忙坐直了身体,松开了手。瑾余怒未息,又喝:“快下马!”我急忙跳下马,瑾也翻身下马,向珉御史行礼,然后板着脸,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珉御史笑道:“瑾儿,怎么对先生如此无礼?”
“爹爹怎么把话倒过来说呢,明明是先生对瑾儿无礼!”瑾跺了跺脚。
“哦,原来是先生对瑾儿无礼……”珉御史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不,不是那样……”瑾又羞又急,连脖子都涨得通红:“文先生见女儿的衣服破了,便把外衣借与女儿披上。先生对战事关切,但骑术不精,女儿才与他同乘一马。我……我根本没有对先生产生情意,爹爹不要胡思乱想!”
总觉得瑾越解释,情况就变得越尴尬。
“原来如此”,珉御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儿:“那么说,你是一点都不喜欢文先生了?”
“当然不喜欢!这人手无缚鸡之力,胆小如鼠,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喜欢他!”
喂喂,我没那么糟吧,你贬我也得有个限度啊。
“我本想等这里的事情完结之后,就和文先生商量一下你的婚事,既然你这样说,那就算了吧。”
“婚,婚事……?”瑾似乎更生气了:“婚姻大事,怎么可以说算就算了?爹爹你这样说,真是不负责任!”
“然则你说并不喜欢文先生……”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婚姻大事,不能因为一时高兴就答应或者拒绝,需要认真考虑……我,我没说我要认真考虑和,和他的婚事……我根本就不喜欢男人……”
没想到这位潜伏在盈民国多年,为了报仇苦心孤诣的珉御史,对女儿竟然有这么温馨的一面。要是这次的变乱能够和平化解,我还真不希望珉御史被处死,毕竟他也曾替我想办法救橘花,虽然说他是在利用我。
“御史大人”,我打断了他们父女的谈话:“大人这次起兵,当真是为了橘花姑娘?还是为了恢复旧国,报仇雪恨?”
“先生都知道了?看来小女待先生果然不薄”,珉御史的眼睛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既然如此,我也不再相瞒。老夫是姜族的后人,两千年前姜族惨遭于族屠杀,国土被占,族人沦为奴隶,今日就是我报仇雪恨的时刻。橘花姑娘是本族的圣女,被暴君残杀,我说是为她报仇,也没有错。”
“可是,先前圣女选举的时候,御史大人和令郎却对橘花姑娘百般阻挠。”
珉御史哈哈一笑:“哈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先前老夫只道橘花姑娘是普通奴隶,这里的奴隶,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家族,甘愿做于族驯顺的畜生,老夫历来都十分鄙视,而圣女之位,与老夫复国之业大有关系,所以自然希望为小女所得。然而橘花姑娘的风采谈吐,让老夫大为折服,她为了对抗桃源恶法,把自己的躯体献于仙鸾,更令老夫动容。因此,老夫是真心诚意拥戴橘花姑娘作为圣女,决心为她报仇的。”
“既然御史大人愿意奉橘花为圣女,就应该遵从圣女的旨意。橘花姑娘是盈民国的圣女,所以,她不但是姜族的圣女,也是于族和其他家族的圣女。她不希望看到盈民国的国民为了两千多年前的仇恨而互相残杀,而且,通过兵变夺取政权,是无法消灭桃源法的,橘花姑娘和静小姐都是这样说的啊!”
听我提起静小姐,珉御史的露出了一丝惆怅,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静小姐和橘花姑娘,都看到了桃源法的危害,但她们在桃源法控制着的国家中成长,所以就不能彻底抛弃桃源法了。她们所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然而企图让这些于族的贵族放弃他们的利益,改变桃源法,和平地给予奴隶和普通居民更多权利,是没有可能的。先生虽然来自外面的世界,但先生生长的年代,或许已久无战事,所以先生不明白权力和地位的珍贵。要改变国家政制,让自己理想的法令得以实施,就必须拥有无上的地位和权力,而获得这样的地位和权力,就必须流血!”
“所以,你就用这千千万万盈民国的将士的鲜血,作为你登上王位的台阶,是这样吗?”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边,向珉御史高声斥责。
“自古以来,变法若有所成,必然会有所牺牲,少府博览群书,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珉某自信他日若能身登大宝,一定可以制订出比桃源法更好的法令,让国民的生活更富足。这些将士的鲜血,我不会让他们白流的。”
“你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竟然还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等话来。我真不明白,姊姊为什么会喜欢你”,惠气得全身发抖,她拉起我的手,对我说道:“先生,我不想和此人再多言半句,我们走吧。”说着,就拉着往往石梯那边跑去。
珉御史并没有下令阻拦我们,他只是高声说道:“先生,你且仔细想想,中华三千年历史,哪次变法起义,朝代更替,不是血流成河的?只有战斗才能得到权力,如果无权无势,光有一颗普世济民的心,无论怎么奔走经营,都是徒劳无功的……”
我被惠拉着越走越远,珉御史的声音终于渐渐听不见了。
然而,珉御史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古变法,若能成功,都必须得到强大的权力集团的支持。商鞅变法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得到秦孝公的支持,秦孝公病危的时候,曾想把王位传给商鞅,但商鞅没有接受,结果孝公的儿子继位,商鞅丧失了权柄,最终就只能逃亡异国被人杀死。到了晚清,康有为梁启超这几个书生,和毫无实权的光绪混在一起,也想搞个明治维新一样的变法,结果不到百天,就被拥有实权的慈禧太后扑灭。所以,正如珉御史说的,想要变法,单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是远远不够的。只是,在大多数时候,虽然百姓深陷疾苦,但当权者并不希望他们的既得利益发生改变,所以,变法者为了得到权力,就必须通过战争,推翻当权者。
只是,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已经重复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朝代的更替,都难免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之后有一部分人变成了王侯将相,另一部分人则成了囚犯奴隶,但绝大多数人依旧过着麻木不仁的贫苦生活,社会也基本处于停滞的状态——直到这个国家的大门被外来的枪炮轰开。
这样的错误,已经重复了三千年,难道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盈民国,我们还必须犯同样的错误吗?九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家,或者不能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可是,九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呢?九千平方公里的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