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住在左御史的府邸，知道我专程来拜访自己的女儿，左御史似乎也十分意外，虽然女儿一早便外出，至今未归，但他仍客客气气地把我接进了书房，又奉上了香茶点心。在接连受到惠的冷落之后，这位本来在大殿上和我们唇枪舌剑的死敌，此时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亲切。我跑了半天，早饭也没吃，早已饥渴难耐，顷刻之间，就把香茶点心一扫而光。
珉御史待我用完点心香茶，便向我询问来意。我也不想隐瞒，于是就把自己最初如何和橘花相识，如何发现她因为出身奴隶而自卑，不能正常和别人交流，为了让她恢复自信，我鼓励她参加仙鸾圣女选举，没想到成为圣女之后却要牺牲自己来祭奠仙鸾，我和橘花真心相爱，而且已经订下了婚约，所以想救她一命。只是礼部众官却都吞吞吐吐，不肯帮忙，无奈之下想起瑾小姐也参加了选举，也许她会给我一些好的建议，所以就奔这里来了，打扰了御史，十分抱歉。
珉御史默默地听着我的叙述，待我说完，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橘花姑娘原本只是女奴，然而先生不顾地位之别，与橘花姑娘真心相爱，甚至还为她舍身挡剑，如此情深义重，真让人佩服，无怪橘花姑娘甘愿为先生牺牲……仙鸾祭典，说是圣女向仙鸾为万民祈福，实则……只是一场贵族的狂欢，十五年前老夫曾见过一次，此后多年，时时还会在噩梦中惊醒，因此，老夫早就立下重誓，在有生之年，定要消灭这仙鸾祭典，替三十八位无辜惨死的圣女报仇雪恨！”
“无辜惨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颤声问道。
“先生可知老夫是哪一族人？”
“在下曾听惠少府说，御史大人是贵客的后代，姓东方。”
“不错。先祖于数百年前，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其时刚好也是仙鸾祭前夕，先祖便得见仙鸾祭之全程，其后，先祖便甘愿留在此地，极尽手段扩充势力，虽官封御史仍不满足，先生可知先祖为何如此热衷功名权势？”
“莫非，贵祖上看了仙鸾祭之后，就决定培植势力，推倒仙鸾祭？”
“正是如此”，珉御史一拍大腿：“先祖看到圣女惨死，心中切齿痛恨，便留下家训，东方家之男子，务必以将仙鸾祭典废除为己任，不得有忘。是以先祖虽留在此地，却不从于姓，便是不想后人忘却东方家的重任。十五年前，当时老夫而立未足，育有一子一女，官居御史，意气风发。那年的正月祭典，真是天意弄人，老夫无意中见到了静，一见之下，便再也无法忘记，日夜思念，食不甘味。哈哈，先生或者会笑我，一个行将三十，妻妾成行的人，竟然会对一年轻女子如此相思颠倒，不过静被誉为盈民国历代第一女子，当时只是见过她一面就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老夫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静对老夫似乎也颇有情意，收到老夫倾诉爱慕之情的书信之后，便回信相邀，请我到内城的一家茶馆相会……”
听到这里，我的心跳了一下，原来那家茶馆还有这样的故事，难怪瑾小姐会对那里轻车熟路，而惠发现我把她带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也神色尴尬却又不加抗拒……我选择那家茶馆和惠相会，似乎有点不妙啊。
珉御史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几乎每天都在那里见面，不能相见的时候，便书信往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直到那时，我才真的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体会。静温柔貌美，举止高雅，但性格十分随和，虽然身为贵族，却从不以贵族自居，对市井贩夫，都平等相待，这一点和先生颇为相似……”他看了我一眼，眼光中带着几分赞赏之意：“静博学多才，与老夫谈古论今，让老夫获益不浅，而最让我惊喜的，是她对仙鸾祭以及本国礼法不满。她对我说，本国的桃源法，对国民约束极严，奴隶之民，被视为牲畜，即便城内居民，亦不曾有人伦之乐。她所说的，也正是我所看到的。这个国家等级森严，不同等级之间不能通婚，连居住的地方都不同，这不在话下了，就是同一等级之内，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基本上都是从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就连贵族也不例外。如此压抑人欲的礼法，真是闻所未闻。先生是否知道其中的原因呢？”
“其中的原因？我听说这是因为盈民国四面环山，和外界不通，加上资源有限，所以一切都必须由国家严格控制，否则就会内乱了。”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静费尽心力才发现的。”珉御史望着窗外，缓缓说道。
“静小姐？”
“不错。听说先生在礼部的藏书阁翻阅书籍两天，不知有没有什么收获？”
我叹了一口气：“唉，完全没有。所有的历史书都没有仙鸾祭的描述，真是奇怪得很。不但如此，就连圣女手札，圣女志也完全没有提到有关的事情。”
珉御史微微一笑：“的确如此，那么，先生就没有想过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蹊跷吗？”
“蹊跷？你是说，有人刻意隐瞒了某些事情？”
“正是如此。当年老夫也曾像先生那样，遍阅史书，试图找出桃源法的根源，但同样一无所获，直到那一天，静把一部礼部秘藏的史书带了出来，我才恍然大悟。”
“礼部秘藏的史书？”
“先生或许还不知道吧。礼部藏书阁内供人随意翻阅的书籍，都已经过各种删改，真正的史书，收藏在深宫之内，日夜有人严密看守。静因为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又深得国王宠爱，费尽心机，才拿到了一部《太初古事略》。”
“《太初古事略》？这是关于太初时代的历史记录吗？”礼部藏书阁的史书被删改过，我早已隐隐有所感觉，现在珉御史这样一说，更印证了我内心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对这本没有被删改过的《太初古事略》也产生了不少兴趣。
“正如先生所言，《太初古事略》记载了一些发生在太初时代的重大事情，其中就有关于血色巨蝎的描述。”
“血色巨蝎？”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难道，那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不是天上的星宿的象征吗？”
“按照《太初古事略》的记载，盈民国立国之初，并不是只有于姓一族。当时于姓一族聚居于西南，崇拜仙鸾，而住在东面的一族姓姜，崇拜火焰。那个时代，盈民国也并没有和外界隔绝，外来之民，多数聚居在北面。这三股势力之中，于族的力量最强，姜族的地形最好，三股势力鼎足而立，除了一些小的争斗，数百年间倒也算安然无恙。直到太初末年，出现了一场罕见的旱灾，三年之间，没有下过一滴雨，除了东面的黑水河，所有的河流都干涸了。为了争夺水源，于族和北面的外族联合在一起，向住在东面的姜族发起了进攻。根据史书记载，由于于族和外族缺水，因此一旦姜族的人被杀或者被俘，就会立刻被杀，身上的血液也会被全部喝光，即便是于族和外族内部，如果有人战死，身上的血液也会被其他人喝掉……”
“你，你说什么……？”我的身体不停地发抖。这哪是文明时代的战争？简直活脱脱的野蛮部落的屠杀。
珉御史却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先生或许觉得残忍，但试想当时情况，亢旱三年，河水干涸，地上连一棵草都没有，为了生存，别说人的血肉，便是泥土砂石，也要抓起来填到肚子里去。于族和外族就这样一路屠杀，最后终于把姜族逼到了绝路。为了保存本族的血脉，姜族的女王愿意投降，并献出自己的身体，只求于族放过其他姜族人的性命。于族答应了女王的请求，占领了黑水河，并在不姜山上建造了神社祭坛，然后把姜族女王绑在祭坛上，挖出了她的心脏，并且用她的血祭天祈雨。之后不久，果然大雨倾盆。经过这次旱灾之后，于族就把城市建在黑水河旁边，又把姜族流放到西南，把他们变成奴隶。为了磨灭他们的记忆，于族制订了桃源法，将姜族的男女分开，男子在南面居住，女子在西面居住，不允许他们读书，平时除了劳作就是歇息，并派人严密监管，只有到了一定时期才允许男女同住，待有了胎儿，便又分开。这样过了几代之后，当年于族对姜族屠杀的记忆，便几乎完全磨灭，姜族的后代，全都变成了一些毫无思想，和动物相差不远的奴隶。虽然如此，据老夫所知，姜族的后代，对于当年被于族屠杀的记忆，也并没有真的完全消失，他们把那一段历史用母亲口授于孩子方式，流传了下来，也就是血色巨蝎的传说。”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橘花说的血色巨蝎传说的真实版。我本以为，橘花口里的血色巨蝎的传说，只是统治阶级为了让他们思想麻木甘心服从命运而编造的故事，没想到里面竟然包含了如此深刻的意义。遥想当年，姜族为了不让后人忘记自己的血脉，为了不让这段惨痛的历史就此埋没，苦心孤诣地编出了这样一个血色巨蝎的传说。只是，姜族的先祖或许并没有想到，两千年后，传说虽然仍然在流传，但姜族的后代却早已忘记了过去，甚至连自己的姓名也被磨灭，完完全全变成了于族的牛马，毫无思想毫无追求地过着他们的人生，便是那个传说，也变成了让他们安于现状的麻醉剂；或许，姜族的先祖也早就想到会变成这样了，只是，身为牛马，也总还是活着，也总还是姜族的血脉，总比被屠杀干净要好得多。
“可是，血色巨蝎的传说，我在外城却听到过另一个版本。”我想起在外城听说书先生白头翁说过的故事，便又问道。
“外城的传说，是圣女和血色巨蝎大战，最后战胜巨蝎，这个故事，是外城居民对流传在奴隶之间的血色巨蝎传说的修改，说起来，也是外族对于族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吧。”
“外族？”听珉御史这样说，我忽然灵光一闪：“你是说，住在外城的居民，就是原来的外族人？”
“先生果然聪慧，正是如此”，珉御史捋着胡须，哈哈一笑：“建造好了城市，并将姜族安置到西南面之后，于族便把其他外族人排斥到了外城，由于外族人的势力本来就不强，加上于族又在外城安插了很多本族人作为耳目，外族也只能乖乖听话。然而，于族还是不放心，于是也把桃源法加在外族人的身上，只允许外族的女子和于族的男子结合，而外族的男子则不允许与任何人通婚，如是数百年之后，外族人对自身血脉的记忆，甚至变得还不如成为奴隶的姜族，因为他们的血脉早已成为于族的一部分了。虽然是这样，但他们对于自身地位的不满，还是从血色巨蝎传说里表达了出来，希望他们选出来的圣女斩杀巨蝎，也正是他们对推倒于族的期盼。”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国家，竟然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民族同化和文化融合。生于和平时代的学者专家，总是把文化融合描绘得像桃花源一样美丽，是的，文化融合也许的确有利于人类文明的发展，然而这种发展的代价，却是一个又一个种族无声无息地被屠杀被湮灭，所有文化融合之后盛放的鲜花，只怕都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