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冬夜,寒风正紧,大雪簌簌的下着,将四周的树木山石都笼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这风雪里,乱尘紧紧的裹着身上单衣,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向北走着。他在这寒雪中走了多久、连他自己已是记不清了。这一路上遇到的几处鼎盛繁华、几处灯火阑珊俱在脑中混在一处,随着那深深的脚印在那一片皑皑白色中蔓延。大雪越下越紧,他的发眉上已是落满了雪,他虽是极冷,却只是紧攥着拳头,偶尔间抬起头来,想要从那片白雪中见得“涿县”的界碑。可此时他尚是出了徐州地境,距那涿县桃园尚有千里,他心中纵是千万般想得,又怎能当真是咫尺天涯?
这黑夜太黑、白雪太白,他走着走着,在这黑白相间见,已是有了千万般念想。这些念想随那寒风呜呜而卷,似落花、似红叶,于白茫茫的天地间上下飘零。
也不知到了何处何时,忽听得一阵渺渺嫋嫋的琴声传在耳中,琴音婉转悠扬、轻曼连绵,似是一只无形的手儿撩拨着人的心耳一般,说不出的缠绵动人。乱尘极目远眺,却是前方漫天的风雪尽头陡然多了一处凉亭,似是有人在那凉亭中抚琴。乱尘听那琴声飘忽,心中更是茫然:“此处天荒野寂,又正值中夜寒时,又怎会有人在此处抚琴?”这一时,那琴声似感应到他的心意,萎靡之意陡然一转,却是如泣如诉,似那杜鹃啼血、又似那白猿哀鸣,乱尘听在耳中,如同师姐在耳畔呢喃一般,心里间越发的思念,一时间情难自抑,脚下一个不稳,倒在雪中。
乱尘一跤摔倒,那琴音亦是跳荡了一下,铮得一声,已是尽断琴弦。抚琴那人虽是距得乱尘有半里之遥,去时怅然一叹,悠悠长长,传至乱尘耳中。
到得此刻,乱尘已知这抚琴之人当是为得自己而来,他听得那琴声优雅高彻,非是尘烟人世所为,便以为这亭中坐着的乃是那道人陆压。可待得他缓缓走入亭中,却见得亭中却是背靠着背坐了两人,那两人均已是人至中年,虽也是神色英彩,但毕竟比不上那陆压道人的仙风道骨、无光自华。坐北朝南那人身前置着一张小桌,桌上一尾断琴、一炉焚香,桌前更有一只蒲团,这人见得乱尘走入亭来,也不说话,微微一笑,手指蒲团,做了个请的手势。乱尘敬他是前辈高人,不敢贸然就坐,待了行了个揖后方是盘膝而坐。
乱尘方是坐下,背对于他的另一人陡然放喉而歌,他歌声甫出,便如那十方雷动、长乌暴鼓,将乱尘吓了一惊。可再听了一阵,那金戈铁马的歌韵中却是多了一丝伤婉,如那百战多年的将军死于沙场、戍守边关的兵士怀念家亲一般,威猛雄浑又夹杂似水柔情,此人虽是放歌,却是有调无曲、有意无词,乱尘正听得动容间,那歌声却戛然忽止,只闻得那歌者低叹一声,道:“呵,我这曲西域歌声总归是凌冽的狠了,便是现在唱与您听了,您也是听不懂……也罢,也罢,待得二十年后赴约相会,我献于您。”
他这般说话,反是激起了乱尘的好奇之心,抬眼向他望去,只见得此人穿一件亮银铁甲,腰背坚直,长发却是未束、披在肩上,虽是一副西域人士的打扮,凛凛间却有一股虎威之气。之前抚琴那人虽不如他这般英武,却是端庄凝重、谦正平和,乱尘正暗羡间,听得那抚琴之人道:“四弟,这么多年了,你的修行虽是益深,但心结却也是愈来愈难解了。”那歌者苦笑道:“三哥,那你的结解了没?”抚琴那人闻言,亦是一声长叹。他转头又视乱尘,道:“我师兄弟二人深夜于此而歌,让小兄弟见笑了。”乱尘道:“两位前辈一琴一歌,正是人间天籁,乱尘得闻雅韵,乃是清心之福,岂敢说笑?”那歌者摇了摇头:“我二人便说是您的子侄辈都且是高攀,又岂敢在您面前妄称前辈?”
乱尘剑眉一皱,道:“前辈这是何意?”那人道:“您再说得‘前辈’二字,可是折煞我二人也!小道执明,”他又是手指歌者,“这位乃是我四师弟,唤作监兵。我二人昔年因您老人家之恩,方能活至今日,又岂能在您面前造次?”他二人正乃是那玄武与白虎,可乱尘却不晓得这道门灵圣,只是听他说起甚么前世旧恩,以为他们是陆压道人一般的身份,不免诚惶诚恐,道:“小侄乱尘,岂敢无礼?”那执明又要再劝,二人几番推辞,他终是作罢,道:“既是如此,咱们便以平辈相称。”他见乱尘迟疑了一阵,方是点头,这才说道:“乱尘,今夜我二人前来,是受了一位仙长之托,要说些前尘旧事与你听了。”乱尘哦了一声,道:“可是陆压仙长?”执明摇了摇头,道:“陆道君云游四海,我等闲散之辈、又如何能轻易见得他金身仙貌?”乱尘承蒙那陆压传授道法,对他本是亲近,原以为这二人乃是陆压所遣,这一时听他言说不是,不免有些失望,那执明尽瞧在眼中,又是说道:“但托我二人前来的这位仙长却也是道德根深,与你也是渊源颇深,只是……罢了,这位仙长的事情,待得你见了他之后自会知晓。你且是稍坐,我与你来说了这些旧事瓜葛。”乱尘道:“既是如此,那在下便洗耳恭听了。”
执明抬起头来,望着亭外沙沙而落的大雪,缓缓道:“八十余年前,我辈师兄弟五人于天柱山修习道术,虽也是小有所成,但却是戾心不减,听得江南有一桩灭门惨案,不由得凡心大动,齐去了江南,自此搅入了这世间的瓜葛恩怨间,不得自拔。”乱尘虽然武功精强,但与江湖上的旧事却是从未听得左慈说过,听这执明此刻说起八十年前的灭门惨案,不由奇道:“甚么惨案?”执明道:“昔年楚襄王爱慕巫山神女,神女虽是无心,但怜他情痴,便赠了他一只金丸,言说襄王暮年将为病疾所扰,这金丸便可令他去灾除病、长命百岁。待得襄王年老之时、果是染了重病,可襄王却始终对神女无心一事耿耿于怀,弃药而不服,终是病死。这金丸便一直雪藏在楚王宫中,待得后来暴秦灭楚,这金丸良药又随了襄王后人去了江南。那金丸乃是灵物,楚王后人又是沦落江湖,世人便争相而夺,只是楚王后人武学了得,每每御外辱于门墙之外,久而久之,江湖中人再也不去争夺这救命灵药。只是八十年前,这楚王府被人强夺了金丸,全府上下见失了此宝,竟皆是自尽而死……想那楚王府上下一百多条人命,竟因得这一粒小小金丸而死,我师门五人自是义愤,便去查那夺药之人。可待我们当真查到此人,却是惊多于喜,因为夺药之人,乃是你的师伯普净。”
乱尘闻言大惊,道:“我师伯乃是道德修行之人,怎会做出这般事来?”执明面露钦佩感慨之色,追忆道:“南华仙尊贵为我道之宗,实有天地莫测之能。圣人座下两名亲传弟子,便是你师伯普净和师父左慈,一个悉通佛道两法,一个不争无尤,我与你师伯普净和师父左慈,虽是那一次初次见面,又是生死相搏之时,却也是敬佩于他二人。只是彼年他二人凡人骚动之心未尽,去得人间云游,途径沧云山时,却是偶遇得两名伤重女子,那两名女子一唤白冰、一唤白火,乃是一胞所生的孪生姐妹。这姐妹俩也是我道门中人,乃是弄玉仙君门下弟子。她二人原于山中练那元炁,只不过她二人道薄根浅,一不小心走的岔了,气血淤了脑颅,正是不治间,却被你师父师伯二人撞见。他二人既知楚王府有这桩神药,便赴门去求,那楚王后人虽是敬仰他是有德之士,但这般先人遗物如何肯赠?一语不合,你师伯便是动手强抢,想你师伯武学精湛,楚王府中又是何人可敌?他夺了金丸便回了那沧云山,却是不知楚王后人血性非常、竟是因此尽死。
你师伯既得了金丸,自是救了白氏姐妹,想得他们四人正值芳华,这日夜厮守,难免互生情愫。须知我道修行,求的是清心寡欲,岂可容得这般的男欢女爱?他四人自觉不能为师门所容,便意欲藏在沧云山中、再是不入人世半步。他四人这般避世求安,我师兄弟五人原也不必强逼,只是当年我们不谙人心、凡尘又是未拭,三言两语不和间,便动起手来,到最后逼得那白氏姐妹自尽,左慈师兄残了一目一腿,普净师兄更是弃道入佛……”说到此处,执明眼神黯淡无比,语中尽是萧索之意:“我师门五人因此犯下杀劫,幸得南华仙尊法外开恩,只让我大师哥坐于沧云山中面壁思过,我们师兄弟四人却可去那火云洞中听那……听那蚩尤帝君讲禅说道,渐渐明悟春秋易变、万法自然的妙诣,却是二十一年前,又是生了一场变故,我二师哥也不知受了甚么蛊惑,放得蚩尤帝君下了凡尘……他因此也是被贬谪邪马台国青龙潭中,以侯得那蚩尤帝君转世之人……”
乱尘听到此处,心神陡然大震,心道:“青龙潭……蚩尤帝君……昔年那位老前辈因我而死,难道我便是那蚩尤帝君转世?”
执明出了一回儿神,续言道:“帝君转世落在洛阳城中,自是山原崩裂、人间灾祸。那汉家皇帝又见他背生骨刺、脚踩七星,恼他夺了汉家的斩蛇剑与传国玉玺二宝,势要杀他满门,幸得陆压道君现身相助,方是幸免。
陆压道君念惜故人之情,本欲将那婴童抱至昆仑山中,但那孩子犹如万钧坠地,他数万年修为,也不能抱婴孩上天半寸。这一时,陆压道君才明白帝君入世之时说的应劫二字之意——天地生人,无非仁运恶劫,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帝君洞悉世理,三界众生无恒长、无恒强、无恒宁、无恒斗、无恒存,无可逾越者。故而帝君甘为身先,担天下之恶、承万民之责,赴得这一场大劫。”
乱尘心神一凛,问道:“先生,恕得乱尘冒昧相问,人人都说我要应得天劫,这天劫究竟所为何物?竟要废得这般周章?”执明涩然而笑,道:“既是天劫,如何可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般的道理你早已读过,又何来问我?”说到这时,那白虎监兵陡然说道:“乱尘公子,劫由心生、命由己造,你与其外问天劫,不如扪心自求,便是一时求不得,待得时机到了,自是可解。”
乱尘沉吟了一阵,道:“多谢两位先生指点,乱尘已是记下了。”执明与监兵相视一笑,接着上言说道:“陆压道君见是抱你入昆仑而不得,便去求觐那女娲娘娘,女娲娘娘与他只言了沧云山三字,陆压道君便带你去了沧云山。而那南华仙尊法力神通,早已算得其中机缘,便差了左慈师兄于此守候,其后便将你带回常山抚养成人。左慈师兄既知你身世,又是念及他昔日的苦楚,便不肯传你武学修为,只授你圣人经典之道。只可惜——”执明一声长叹,道:“只可惜机关算尽、天命难违。左慈师兄虽不教你武功,但你着实是聪慧异常,竟然能从道学典籍中无师自通的练就了一身内力。后来你与貂蝉姑娘下得常山去,于桃园中又被前世部曲刑天寻着,他以身为陨、克破你的转世封印,助你贯通了奇经八脉,其后你被张角师兄掳去,他先以三十年玄功内力相渡,又传了你《太平要术》中风、雨二卷天书,那第三卷清卷你也自青龙潭我二师哥手中得到……想来你这六年东瀛日夜参修,已是悟得不少妙道了。”
乱尘苦笑道:“天之妙道,其犹张弓。我为小儿,如何能高抑下举?这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我习那《太平要术》,只求己心‘太平’二字都是不得,如何可知这天下‘太平’?”执明却是道:“乱尘,这天下难安、己心更是易变,你已是心向太平而求,便已有了机缘。今日托我所来的那位仙长,你已可见得了。”乱尘伏首道:“那劳烦先生引见了。”执明摇了摇头,说道:“不用引见,那位仙长自始至终,都在此处。”说话间,他陡然自袖中伸出右手来,成那盖地之势拍往乱尘天灵盖上。
乱尘与这执明虽是初识,但见得这执明说话轻缓、面相慈蔼,早已生出亲近之感,又是如何料到他这般陡然发难?那一刻间,乱尘原是有了那求生的本能、可转瞬之余,却是满脑子却是不住的黯然神伤——这位执明先生面善人慈,断不是邪妄之辈,他既要杀我、自然有得他的理由。师姐已是去了多年,我在世上又是无牵无挂,便是死了,又有甚么了不得?罢了,罢了,便由他去罢。念至此处,他那原欲上抬招架的双手又是陡然放下,任由执明那只铁掌拍将下来。
这一时,只听得嗖嗖嗖三声锐响,那锐响之声方才尚在远处、瞬息间已是到了亭中,只见得三支没羽小箭呼啸而来、直打执明右掌。这三箭连珠而发,端得是又疾又狠,执明与那监兵俱是咦了一声。执明修为本高,见得三箭袭来,也是不让,左手一拨、欲要拨得偏了,可那三箭倒也势大力沉的可以了,他一拨之下竟只是拨端了两支,那第三支弓箭却只是稍稍失了准点,咄的一声、连根没入那凉亭亭柱中。众人正震惊之余,一人自大雪中疾奔进小亭来,那人颧高骨宽、浓眉大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是英姿勃发。但见得他口中大呼道:“兀那老贼,岂能伤人性命!”他话音甚高,武功亦是阳刚无比,人影方至亭中,双掌迭翻,竟是一手双式、连使了四招截然不同的掌法,欲要拦得执明伤人。
可那执明本就武功了得、乱尘又是一意求死,纵是这少年全力相攻,又是如何可救得?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柔又似刚,乱尘脑中突地一窒、便已栽倒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