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一听,心中既是伤心又是奇怪:父亲还在生我的气呢……只是那陶谦作恶在先、我不去与他解药也是天经地义之事,父亲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正疑惑间,听得曹德说道:“既然咱们要图徐州,为何得了解药又要给那陶谦送去?他毒发身亡,两个儿子又没甚么本事,咱们再拉拢几个掌握实权的军汉,这徐州不就夺下来了么?”
曹嵩笑道:“二弟,你平日耍刀弄枪多了,说话做事便是这般直来直去,如若这徐州能有这么轻巧的夺了,那陶谦会想不到?你可知现在觊觎这徐州的有多少人?我曹嵩能得,他们便不能得?”
曹德尚未醒悟过来,乱尘却已是想到:“那陶谦老谋深算,自然晓得两个儿子不成才,他年事已高、命落黄泉已是可期之日,按照他的性格,会甚么安排也是不做,任得死后徐州巨浪滔天?”那曹嵩果然说道:“你说寻几个有实权的军汉,我且问你,这徐州的将军中有几个有得那调兵遣将的实权?又是有几个军汉能肯咱们合作?”曹德道:“那曹豹、糜芳均是徐州要员,这二人又是贪财好色,咱们以重金相诱,为何不成?”
曹嵩笑道:“谬也,谬也!曹豹虽是贪财,却是胆小如鼠,他这种从寒门上来的人能做到一军之将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让他再图甚么样的荣华富贵、他也没那个胆子与念想。咱们与他合谋这徐州,万一不成,便要杀头掉脑袋,便是成了,与他也不过是官升个两三级。二弟你说,换了你是他,这桩买卖他做不做?”曹德道:“自然不做……那糜芳呢?这半个月来那糜芳夜夜邀我喝酒,歌舞之间常有美女陪伴,我听说那些美女多是他从民间掳来。有几次他酒醉之后,竟是毫不避讳我这个外人,骂那陶谦奸猾小气,总是不肯将他大用。大哥,这般沟壑难填的小人,不正是合了咱们心意么?”曹嵩仍是摇头,道:“糜芳这人志大才疏、嫉贤妒能便是算了,偏偏口风又是不紧。你与他相交不过数日、勉强可算得酒肉朋友,他却与你数落他主公的不是,若我们与这种人做甚么大事,不消到第二日,全城已是皆知了。况且,此人野心实在太大,有了一便想有二、有了二便想有四,难以有满足之时,咱们辛辛苦苦得了徐州,难不成将徐州牧拱手让与了他坐?嘿嘿,他父亲倒也生的巧了,兄长糜竺忠贞昭烈、可为股肱之臣,弟弟糜芳却是个见利忘义的十足小人。”
曹德叹了气,说道:“照得大哥这般说,这徐州便无人可为咱们所用了?”曹嵩又是摇了摇头,说道:“有倒是有两个,只是这两个人均非等闲之辈,咱们要与他们合作,可须得好生谋划谋划。”曹德眼睛一亮,问道:“能得到大哥夸赞的,定然是一方高才,不知是哪二人?”曹嵩笑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能不能说动他们也是未知之数,尚且还是不说与你听,免得你日后与他们交往之时露出怪异之相,反被陶谦那老贼察觉了。”
曹德应了一声,又问道:“方才大哥说到这徐州多有觊觎之辈,可如今天下讨董、正是齐心之时,怎会有人打这徐州的主意?”曹嵩微微一笑,反问道:“那我问你,今夜之事可是机缘巧合?”曹德道:“自然不是。这两帮人武功均是精强,一派扮作武生、一派以白布蒙面,皆是不愿人知得他们的真面目。我想这帮人若非内鬼、便是外贼。”曹嵩道:“内鬼?陶谦管教森严,将兵者便是调动百人也要得他虎符方成,今夜这数百号人的动静,放眼徐州十万军士,又是哪个有这般的能耐?这两帮人定是外贼!”曹德道:“若是外贼,该当是哪两帮人呢?”他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说道:“这陶谦虽然奸猾,但善于作伪,这些年来并未与人结怨,所以这两帮人不可能是为报私仇而来。可若是为图谋徐州,兵力鼎盛的诸如袁绍、公孙瓒、韩馥等辈,还不若举兵强攻来得痛快;实力不济的,诸如王匡、孔侑、孔融这些人,向来只求自保,犯不着摸陶谦这只老虎的屁股,便是实在是野心大的紧了,派这点人手却又是形同儿戏……”他话未说完,曹嵩却是哈哈大笑:“二弟,你既已将这两帮人的主子姓名说了出来,却仍是不知。早年我让你多读点书,你总是不听、非要学那劳什子的武功,幸好曹仁曹洪两个小子没似得你这般痴迷武学,遇事倒是机谨的多了。”
他兄弟自小关系便是甚好,曹嵩这般说笑、曹德也不生气,反是笑道:“大哥,你莫要卖得关子了,还是说与了我听罢。”曹嵩将笑容渐渐敛收,道:“我且问你,那歌女郭嬛是何方人士?那戏台班子又都是哪里人?”曹德稍稍一想,大腿一拍,道:“冀州邺城人!是袁绍的人!”曹嵩又道:“那天下间又谁与袁绍一直不对付,手下又以白衣为裹的?”曹德高声道:“白马义从!公孙瓒!”曹嵩目中放光,说道:“所以我方才边说说,这徐州一地早已是天下诸侯眼中的肥肉。昨夜袁绍的人率先闹事,那公孙瓒的人也是按捺不住,故而既杀陶谦又互相对攻。嘿嘿,现在全天下都巴不得陶谦死,他一死,陶商陶应这两个浑小子定然压不住,徐州必会大乱。只不过袁绍、公孙瓒这两个孙子心也是太狠了,非但要杀陶谦全家,连我们都不肯放过。”他说到这里,不住的冷笑:“那公孙瓒自己有勇无谋、手下也没甚么得力的才士,做出这般不靠谱的事便就算了。袁绍身边却有田丰、审配这等智晓冠绝的谋主,却也是这么的不周详,倒也是奇怪的紧了。”
乱尘听到此处,直是摇头:“那郭嬛是田丰的义女,原本确实是受了田丰的指派到得这徐州,只不过她原本是要引诱陶商陶应兄弟二人反目,只求祸乱徐州便是,倒不曾要行那刺杀之事。只不过她带来的那一戏班子人却是袁绍军中的将士所扮,更是得了一个名唤郭图的谋士安排,趁着昨夜大戏便来取陶谦的性命……那郭嬛姑娘也当真是可怜,手下一帮人鲁莽行事、将她的安危置于不顾便是算了,身边他伺候的妈妈却又是公孙瓒的人,那公孙瓒与袁绍水火不容,这么一闹,差点将她的身子都是糟蹋了……”
他正思忖间,听得屋内曹嵩又是说道:“算了,袁绍与公孙瓒这两条野狗的事,咱们现在也管不着,便由着他们这么斗个两败俱伤。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稳住陶谦这个老鬼的心。不过若是现在去,又显得咱们心虚,这是还需缓上一缓。”曹德道:“大哥,你绕来绕去可是将我绕昏了。你既然说这陶谦老鬼难以对付,为何不任他毒发身亡,反是要送他解药、救他性命?便是退一万步说,这送药一事,任何人皆可去得,大哥你为何非要乱尘去?”
乱尘听得曹德这般作问,心神登时一紧,只听得那曹嵩叹气道:“曹德啊曹德,你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就问你,陶谦死了,与咱们有甚么好处?”曹德道:“老家伙死了,两个儿子又压不住场面,这徐州大乱,咱们可以浑水摸鱼啊。”曹嵩直是摇头,道:“咱们现在无兵无卒,能摸得甚么鱼?是掳了老鬼那美貌的小妾、还是趁机抢他几箱黄金珠宝?”曹德笑道:“成大事者,岂会为珠宝美人这等小事所羁?”曹嵩道:“亏你也知道这番道理。今日陶谦若是死了,徐州虽然必定大乱,但得便宜的定然轮不到咱们,所以这种乱,咱们不要。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与陶谦那老鬼同时中毒,我的身上的毒解了、那老鬼却是毒发身亡,这其中的症结瞎子都能猜得出来,是咱们故意不肯予药、要活活的毒死陶谦。到时候各方争雄、上得台来,总要拿咱们开刀,一来为那陶谦报仇、安抚糜竺这些忠臣的心,二来杀人立威、教他人晓得厉害。你说,这冤死鬼咱们做是不做?”曹德道:“当然不做……可咱们既然给了解药,却为何偏偏要乱尘去得?”
曹嵩道:“你可记得乱尘方才说,老狐狸今夜派了张闿截杀于他?”曹德点了点头,道:“当然记得。乱尘这孩子性宽慈厚,又不喜与人争斗,老狐狸却要置他于死地,当真是可恶的紧了。”曹嵩正色道:“自古政斗党争,只有胜败成王,岂有好恶之嫌?换做我是老狐狸,这杀鸡儆猴的手段我也一定会用!”曹嵩此言说的虽是醇厚缓慢,但乱尘在窗外听了只觉得浑身一股透心寒颤。正摇头间,听得那曹德哦了一声,道:“大哥的意思是,陶谦杀乱尘是小,要杀的反是咱们?”曹嵩点了点头,道:“没错。这老鬼现在做梦都想将我们三个一并杀了,好免了他徐州一场祸患。只是人处世间、终是要为世间事所拘,我们现在甚么‘好事’也未做得,他凭甚么杀我们?他心里便是一万个想,但师出无名,他怎么向天下人交代?我如今虽亦赋闲,但也算有得些许人脉,在士子间的名声也算是不差,他若无由头的杀我,孟德定然兴兵来讨,到时候天下诸侯应而并举、士子们又口诛笔伐,他就是另一个董卓了。嘿嘿,只怕到那时,这老贼有董卓的下场、却没董卓的本事,就凭他这徐州能顶得了天下百万雄兵?”
曹德笑道:“大哥果然深算。老鬼欲杀大哥不成,便要杀乱尘来解气……”曹嵩道:“倒也不全为解气。张闿此人能力为何,他心中应是比我清楚。若是张闿今夜能杀了乱尘,我得不到解药,这两全其美之事他定然开心。可若是张闿两手空空回来赴命,他也不见得有多难过。毕竟这样一来,他已经向我送达了警示之意,我再是如何,这段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的了。”说到这里,曹德又有一处生疑,问道:“诚如大哥所言,咱们不能独自解毒,是怕他人知晓报复。为何他却不怕自己毒解了,大哥却是毒发身亡了?”曹嵩叹道:“这便是老狐狸的厉害之处。他既能让张闿杀乱尘,亦能让他人杀张闿。”曹德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大哥的意思是……老狐狸要卸磨杀驴?”曹嵩道:“正是。当真今夜张闿得手,他可先服药除毒,然后再杀张闿。言说是乱尘本已是取了解药回府,可那张闿却因当日郊外之事一直嫉恨,归顺是假、伺机报复是真,这一次勾结外人行刺不成,又是趁着乱尘不注意使绊子加害,更是意图毁灭解药,幸得乱尘武功高强,重伤之余仍是格毙了张闿,又是收揽了残存的解药、拼死回得徐州城中,向他禀明这张闿一党的坏心。只可惜乱尘伤势太重,只说了一半便已身亡,并未告诉他这解药仅够一人之中,加上他毒势又重,便在不知情间将解药吃了。到时候我、乱尘、张闿皆亡,他来个死无对证,假惺惺的哭上一番,便是孟德日后明晓此中的明细,却也是师出无名了。时日一久,这桩事便算揭过去了。”
曹德听他讲完,心里又想了一阵,陡然一拍大腿,说道:“我明白了!大哥执意让乱尘去送解药,便是要给那老鬼一个暗示——乱尘武功高强,已是安然无事的将解药取了回来。你陶谦玩的花样,咱们也是心知肚明。今夜刺杀一事,与咱们无得半分干系,不然也不会做先毒再医这般无脑的蠢事。”曹嵩笑道:“今夜长谈,你总是有了长进。只不过你方才这话中,又是漏了甚为重要的一点。”曹德问道:“哪里漏了?”曹嵩道:“乱尘武功高强,前战袁绍、公孙瓒二军中的强将,后战张闿部众合围,放眼天下间又有几人有得他这般武艺?我曹嵩若当真要取你这老狐狸的项上人头,无异是探囊取物,所以我曹嵩是‘安心’到徐州避难来了。”曹德拊掌笑道:“妙,妙,妙。大哥这计划中软硬皆施,让乱尘亲身前去、更有恫吓之意,往后老狐狸便是再有甚么歪脑筋,动手之前也要好好的掂量掂量。”曹嵩笑了一阵,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乱尘这个臭小子脑袋不灵光,将我这桩妙计可毁了。哎,他本是一块上好的璞玉,都怪他师父左慈不好,尽教他温良恭俭让、智信仁勇严这些不成用的迂腐道德,你看看,整日价为个女人没得魂影……不成,待得他回来,我定要好生与他调教调教,这人世间的事岂能这般儿戏!”
乱尘立在窗外,听得曹嵩这番话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手心间都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可其父曹嵩说来却是轻描淡写,他武功虽高,但这般无影无形的争斗,他又如何能御?他听得身心都是胆寒,方方对曹嵩所产的那慈父形象顷刻间便已崩塌,那屋内烧有火炉、本应温暖怡人,他却觉得冰冷至骨,反是这窗外的寒雨森森,他倒觉得不过如是了。
乱尘正伤心间,又听得曹嵩说道:“陶谦这个老狐狸一生千算万算,却是算错了一个人。那个张闿,我初见他时便见得他印堂狭窄、人中距短,这等鼠头獐目的面相正是小人之色,那陶谦却是看中了此人的贪狠、欲要他做他人做不得的脏事坏事。可张闿这个人有噬主吞客之相,于陶谦也好、于咱们也罢,都不能久留……待得乱尘回来之后,我得让他去清理掉这个祸害。不光是那个张闿,便是他带来的那些部众,一个也不能留!”乱尘原已是彷徨伤心之间,又听得父亲竟要自己去做这等滥杀之事,顿时胆寒,他与曹嵩虽是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床,但此刻已是咫尺天涯。正那时,曹嵩无意间注目向窗外,天色晦暗,于屋内依稀飘摇的油灯火焰中,曹嵩眼中的那一份狠辣阴鸷,直达极致。
乱尘只与那目光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这般刻薄倾轧的父亲,这般尔虞我诈的徐州,岂有我这个容身之处?罢了,罢了,我还是去寻那位姑娘罢……可若是我寻不到她呢?那我便去桃园罢,去“见”得师姐一面,这辈子……这辈子不就过去了么……甚么天命谶言、甚么红尘倾覆,我二十而亡、自此而止,不正是遂了你们的“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