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儿,别擦了,歇息去吧!”
灯檠上烛火摇曳,呆望着一个身形瘦弱的宫女,若有所思的大皇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宫女不再擦拭桌椅,奇怪地望向他,“怎么啦?殿下,您在想什么?您不是常说,喜欢屋子里一尘不染的,才睡得安稳吗?”
她说得没错,大皇子的这个毛病其实是从母后那里得来的。
从小跟着母后在祥宁宫里长大,母后就常常很晚才睡。睡觉之前她总会令人将寝宫仔细地打扫一遍,说这样才不会漏过任何蛛丝马迹,然后方能安心入睡。
那时候的他并不是很明白这话的真正含意。现在想来,他又不免开始对宫廷生活嫌恶起来。
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内,一个位居权贵巅峰的皇后娘娘,却要慎终如始地日夜防范,实在是太无趣了。
如今慎终如始地防范他虽不至于,只是这睡前爱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怪癖却留下了。
“一尘不染……一尘……好!”
似乎灵光乍现,大皇子击掌叫好,又和悦地问:“芸儿,赵一尘这个名字如何?”
宫女微敛薄唇略作思忖,然后笑了。犹是这般微笑,就似春天里某种最常见的花儿在开放,让大皇子觉得亲切而自然,真的是与宫中其他女子的拘板不一样。
“奴婢不懂,不过我觉得这个名字用来行走江湖,好似不够响亮吔!”
“聪明,你怎么知道我要用这名字行走江湖?”
“奴婢只是乱猜,每次要出宫前您就会静静地坐到很晚。您又将有很久不会回到这里了,是吗?”
“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但不许告诉母后,明白吗?”大皇子说罢,缓缓地端起茶杯,这是芸儿进门时就端过来的,现在都已经凉了。
而芸儿却没有应声。随着大皇子端起茶杯的动作,她的整个身体猛然僵住了。一双清纯亮丽的眸子也瞬间变得异常警惕,死死地盯着大皇子手中的茶杯。
此时那只莹润的白瓷茶杯的边口,已然触及到了大皇子的下嘴唇。
“殿下,这茶凉了,就赏给奴婢喝了吧!”
芸儿的话让大皇子一怔,手上稍稍一滞,没有继续饮茶的动作。
出人意料的是,不管主子是否准许,芸儿却大步上前,一把将茶夺了过去,并毫不犹豫地仰头一饮而尽。
大皇子心下诧异:她一向不是如此不懂规矩呀!
而她却抹了抹嘴笑了,但这笑分明透着悽凉。突然,她那嘴角浅浅的笑痕处赫然显现一条殷红的血迹。
“芸儿!你怎么啦?”一种令人憎恶的揣想,让大皇子胸口骤然堵闷,随之心头一阵刺痛。
只见芸儿缓缓地跪下,“对不起殿下,奴婢刚才太没规矩了……但我真的不想让你死……真该死,因为我背叛了殿下……”她那清纯的双眼瞬间浑浊,很快盈出了两行泪水,“其实,我早已成了他们的人。但我不想毒害您,您是我这辈子最敬爱的人,也是最关心芸儿的人,我多希望您就是我的哥哥呀!”
“芸儿!”
大皇子抢上前去,将就要栽倒在地的芸儿揽入怀中。
“殿下,求您不要去追究他们,奴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死不足惜。这辈子能遇上您这样的主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您若是执意去追查,只怕奴婢宫外的亲人都不能保全了……您若是要出宫去……就趁早……愿奴婢的死能让您有所警醒……记住,明天的毬场千万去不得……奴婢的死,别去追究!……答应我大皇子,您一定要答应我……”
芸儿的纤指紧紧地抠住了大皇子的手臂,并且永远停住了,显然用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
大皇子先是痛哭流涕连连摇头,后又不得不心痛不已地点头。他看见芸儿那纤长上翘的睫毛如一席卷帘那般,缓缓地在往下放。
终于,她留下一丝微弱的笑容,垂下了那豆蔻梢头般年少的头……
芸儿死了,明天这宫中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是非。大皇子只能教人给她一个暴病而亡的由头,任人抬了出去。如此尚可不了了之。
他虽不惧或会落得个草菅人命的质疑,但芸儿所说的他们,他根本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因为在这宫中追根究底的结果,往往就是你死我活,连带上更多人的你死我活……
恍然一夜,不知如何睡去。也不知他脑中浮现的许多情景,是自己挥之不去的记忆,还是一场场的梦境……
有三个形影不离的小身影,他们始终在一起欢笑着蹦跳着。
或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吟诵诗文;或在教场习武射箭;也或在一起蹴鞠、角力……他们一直相伴着成长。
但这些情境又被一场血腥的杀戮瞬间冲得烟消云散。那是父皇对亲兄弟无情地诛杀。
他亲眼目睹着相处甚好的堂弟栽倒在血泊中——就在他的身旁,临死眼中充满着恐惧与疑惑。
那时他以几乎相同的恐惧与疑惑面对父皇时,得到的答案是:要记住,你生在皇族,所以很多事情没有选择……
当晨光又一次笼罩着金砖玉瓦的宫殿,彰显它的无比辉煌和无尚荣耀时,大皇子醒了,汗水早已濡透了他的衣襟。
抹了抹额头,轻轻地扭了扭脖子,似要将恶梦的萦绕全都甩到脑后。然后他走到窗前眯眼仰头迎向初升的太阳,阳光总会带给人们光明和温暖的,所以他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笑容。心底也在暗自庆幸:虽然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但我想我们三兄弟的情义仍然还在……
芸儿已经没了,他不想惊动别人,亲自打水洗漱完毕,随意吃了些东西便打开临近卧室的一间小屋。
屋内的木柜上存有很多自己喜爱的东西,甚至还存有几岁时和二弟、三弟一起玩耍的各类玩具。
当中显要处摆有一个用质轻而又坚韧的木材制成,外面涂上了七彩颜色,并镂刻着云纹的拳头大小的“七宝毬”。旁边还摆有一柄端如偃月,画着精美虬龙纹案的画杖。
当然那套月白色绣着蓝色团花的毬衣,是最近特意定制的。他穿上毬衣戴上幞头,左手拿着七宝毬,右手提着偃月画杖,抖擞精神一身轻快地出了殿门。
今天大皇子期待已久,因为他与二弟、三弟早就约好了一场毬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