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我正在街市上撒丫子狂奔,确切的说是在逃命。
沙城的百姓也真是体贴入微,老早便排排靠在路边让出条坦途来,更有些细心的小贩连摊子都收了。着实让人感动,如此训练有素,还愁我大明不能统一万邦?若是,若是能再见义勇为挡一挡后边那一干壮汉就更好了……
我虽然知道现实和愿景有所差距,只是没想到竟然差得这么远?转眼间我就被狠狠撂在地上,还滚了两滚。痛彻心扉的扭头看向那条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腿。这腿的主人也正呲牙咧嘴的回看我。罪过,罪过,一定是我踩疼了他……
腿兄直起身子,抖了抖粗布袍子上的灰土,冲我一拱手,模样颇为大义。我呆了一呆……尚在思忖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腿是不是蹬错了人,只见腿兄已是眉目欢喜,朝着壮汉之后姗姗来迟的人喊道:“李公子,这刁民已被小人制服了!”
悲愤啊!想我堂堂小侯爷被人叫成刁民也是平生头一遭了,虽然,是曾经的小侯爷。
不远处,李公子怀揣着一身飘逸的五花膘款款而来,我默默的掂量了一下自己这一身柴骨,悲愤里又升华出一股子嫉妒,能在内外交困连年战事的年头里还胖到眼睛只剩一条缝的人……真不简单!
“一条缝”扔过一锭银子,腿兄乖巧的滚远了。
世风日下啊!好歹我也有配合,银子也该分一分才对嘛!本应追上去同他理论一番,但想想定是要被打翻回来的,于是又很认真的趴回到地上。
“一条缝”提溜着两节精致的短腿奋勇疾奔几步,一身肥膘显然不太适应这般激动的节奏,颤颤巍巍的跟上主人站定,他娇喘几声,捏了扇子指着我抖了两抖,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扒窃本少爷的传家宝玉,置王法于何地!给爷打,打死这刁民!”
我抱着头脸百忙中隔着众腿层层望出去,深切瞧了一眼他腰间——我的玉坠子,锦缎下衬得越发温润明泽,这货在我身上的时候怎就没招摇出这般价值连城的优秀品质呢?如今,是怎么看怎么像人家的东西了。
爹爹曾经教导我,人活一世,脸皮一定要够厚,面皮儿薄记性好的人是不能长命百岁的,我耳濡目染,也算是小有所成,早前在京城当职的时候,凭着脸比墙厚心比炭黑的好本事混得很是如鱼得水。
可惜,爹爹还说过,这一个人一生能走的高度就好比练武功,无数人终其一生研习苦修,但顶尖高手的也就那么几个,而有一种,是打娘胎里就比你多长二两奇筋异骨的,那叫天赋,好比眼前这位仁兄,厚颜无耻的浑然天成,何须修行?
不过,真要算起来,这也确是人家的东西……那高高在上,苏家的东西。
德宗三十七年,淮北大将军重延昭远征栾伊,凯旋回京。龙颜大悦,赐封爵位,赏万金。
重家幼子,行三,值束发之年,此役任淮北军左先锋,率三千勇士夜袭栾城,生擒王,百姓无毫伤,市井安然,封少帅,赐号安平侯,官拜从二品。而这勇武善战的重三郎,正是不才在下。彼时,我虽是女扮男装,却也侥幸没几人察觉。
德宗大宴群臣自是热闹非凡,我锦袍雲靴,玉冠束发,迈着方步跟在爹爹身后,所过之处尽是拱手道贺,一声迭一声的“小侯爷”叫的我浑身舒爽。转过宫门,迎面便碰到了丞相大人。
“恭喜重老将军了”苏清远捋着一把花白的山羊须,薄唇一勾算是笑过了,转头又道“三年未见,三郎真是越发争气了。”
我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懒散福了一礼,“丞相大人过奖了。”
爹爹瞥我一眼,又一脸真挚看着苏清远“犬子无状,哪里是争气,都是托皇上洪福。”
瞪什么瞪,你还不是跟这老家伙诡斗了几十年。爹爹与苏清远素来是政见不和的。而我与他,嗯,则是婚嫁观不和。我未曾随爹爹出关打仗的时候,他便日防夜防,不让我与他那宝贝儿子阿苏见面,着实缺德!阿苏是苏家独子,叫苏雁卿。自十二岁宫宴初遇我便对他一见倾心。
我哼哼哈哈与贺喜的官员搭着话,眼睛四处乱瞟寻着阿苏,这一寻便寻到宴上酒过三巡。
三年未见,他生得越发清俊了。隔着几条桌,我千回百转,想着该如何与他做个顺理成章又感人至深的开场白,奈何腔子里一颗心扑通乱撞,竟是半点主意都挤不出,只好举着酒樽一个挨一个的敬下去,眼看着就到他面前了,斜刺里却冒出一个一个四六不着的小宫女,附耳低语数句,我家阿苏便潇洒起身随她而去了。
这,这等场景,必定是有奸情啊!我顿时邪火上涌,丢下那已经起身而立翘首盼着我敬酒的刑部侍郎,扬长而去。
长廊曲回,我跟着他们一路七拐八拐,只见那不远处清池小亭里果有罗裙妙人,啊呸,果有****相候。
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男的眉目如画温雅浅笑,女的明眸皓齿娇羞惹人!好在当下手里有个酒樽可以让本侯爷发泄一二……却又见我家阿苏解下披风给那****披了上去!三言两语就勾引我家阿苏开始宽衣解带,待会还不教那****连中衣都扒了去?
酒樽当的一声落地,格外清脆,惊得那二位立时收了淫笑娇羞。唉,罔我绞尽脑汁苦思什么开场白,竟这会儿才顿悟英雄救美才最是感人至深嘛!
“谁?”苏雁卿沉了面色。
我纠结半晌,自觉终于也笑出了眉目如画的感觉,这才晃上前几步,“酒喝得多了想去如个厕,不想顺路竟碰到阿苏你了。”
苏雁卿目光凉凉睇过来,“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小侯爷这路顺的倒是够远。”
我干笑两声,“咦?不知旁边那位妙人是哪家的婢女?真叫人喜欢!回头我向你主子讨了你!”
“大胆!重熙言,你,你!”
她声色俱厉“你”了半天没有下文,把我急得够呛,上前几步状作一脸惊讶,忙微微福身“夜半光弱,微臣只以为是哪家思了春的玲珑婢女,却不想冲撞了真阳公主大驾,还请公主降罪!”
依着真阳的性子,必定是提起鞭子冲上来的,我低眉顺目,只等阿苏把我英雄救美,我再顺理成章以身相许……哎呦,不行,不行,想得面皮发热呢。
“苏哥哥,你瞧他这副登徒子的摸样,这般,这般若是传了出去,还教真阳如何自处!”说着,真阳掏出帕子便开始抹泪。
我挤挤眼睛妄图也攒出这么金贵的东西,努力半晌眼眶子竟还是干干巴巴,不禁惊叹她的功力深厚,“公主,你帕子是不是沾了辣椒水?若不然这泪珠子怎么说掉就掉,微臣叹服!”
我一句话说还没说完,真阳已经哭得越发梨花带雨了。
“小侯爷慎言!”苏雁卿冷冷撇我一眼,又转头柔声安慰真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真阳竟转眼间破涕为笑,教婢女扶着款摆摇曳的去了,末几还不忘悄悄瞪我一眼。
碍事的走了,我心情大好,三两步并进亭子,笑嘻嘻的瞧着苏雁卿,“这三年,你过得可好?”
“尚可。”他撩了衣摆坐下,抬眼看我,“小侯爷倒是过得春风得意。”
“哎,小侯爷叫着多生分,叫三郎就成。那帮蛮子整日里打来打去,无趣的紧,若不是老爷子提刀逼着,我早想着回来瞧你的。前日子,我差人送回来的小玩意儿你可还喜欢?”说话间,倒了杯茶递给他。
他哼笑一声,兀自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行军打仗也能用乐趣二字来品量,还有时间搜罗那些个有的没的,想来这北疆于小侯爷来说不过是换了个风月场所罢了。”
“哪里,自是比不得与你一道有趣的。”我拍拍他肩膀,嗯,坚实不少嘛!正陶醉着想要多摸两把,腕子却被他扣住反手一扭。
“哎,哎,疼疼疼!”我呲牙咧嘴讨饶,身子向后一倒顺势就坐在他腿上。不想,这豆腐竟然吃成了!心下大喜,正考虑是不是要借着酒劲再进一步,他似也吃了一惊,随即怒道“重三郎!你给我起来!”
这句三郎叫得我委实欢喜。身子一侧,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借机又揩了把油,我笑嘻嘻的看着他铁青的脸,哎,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好看!“嘴上说让我起来,手上却还抓的这般紧?”
他一颤,忙松了手,一把将我推开,薄唇紧抿,脸色微红,“你有龙阳之癖,我可没有断袖之好!以后,你若再似这般,我就……”
“如何?”我斜倚在亭柱上,歪头眯眼觑着他,“将我吃干抹净?”
“你!”他指着我半晌,“果真是登徒子!”冷哼一声拂袖去了。
我见他气得狠了,不敢再追,寻思着明日再找机会哄上一哄。待他走远,喜滋滋的瞧着刚刚从他身上顺来的玉佩,通体莹泽,正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枚!先前央过数次,他横眉冷对就是不给,如今终于到手了!
如今……如今我肚腹空空草鞋敝履趴在地上,被一众壮汉拳打脚踢,着实没法在这副光景下继续忆甜思苦,谁来救救我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