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靖祺府上出来，顾南烽只觉得嗓子发干，好想喝点什么润润喉咙。他觉得喉咙那地儿挺难受的，像是有一热铁块卡在那里，辣辣的，火热火热的，刺痛刺痛的，让他好想大哭一场。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为范宗瑞做这种事了。可能坏事做得太多，人堕落得太不像话了，良心所应遭受的所有谴责、肉体所应承受的所有痛楚都在同一时间向他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能感受到这种莫大的巨痛，他到底还是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冰封了，没想到外界尖锐的刺激竟还能使他的神经有所感觉。
不过，这点小小的欣慰最后俨然变成了一种负担和累赘。因为他恨不得自己已经麻木不仁、六亲不认，那样，至少不用再体会悔恨、愧疚、自责、羞愤的痛感了。
他歪着身体，像撑饱了的酒鬼一样在街上东晃西晃。双腿抽了筋似的无力，他只能隔一小段就停下来扶着路边小店的大门歇一口气。
一个店家以为客人来了，热情地吆喝着便迎上来。他一抬头，店家看到他那张苍白困倦的脸，吓得一步缩回了店中心。他用出全身的劲，力图向前迈出一步，眼睛却模糊了。一瞬间，电灯发出的光幻化成无数的萤火虫，渐渐四散开来，飞离了视线。他彷佛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乱撞。突然，撞上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脑袋似乎都给撞飞了出去，又痛又沉。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奇、兴奋而着急地叫着他的名字。他刚想睁开眼去看看那是谁，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顾南烽觉得身体已经好受多了，至于心里的伤口，他知道永远不可能痊愈。
他用手摸摸肿痛的前额，那里已经缠上了纱布。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客房内。他刚从床上支起身子，准备去屋中间的桌上倒一杯凉水喝，房门就在这时打开了。
一个西装笔挺、面目清秀的男子朝他走来，见他醒了，似乎十分开心。
但见他半晌没反应，男子立马黑了脸，带着一股子气说道，喂，顾南烽，你是撞晕了还是在装傻啊，连个招呼也不打，我是李松霖啊！你刚刚撞在客店的柱子上，晕了过去，最后可是我把你背到楼上来的，你这会儿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顾南烽此刻的确是有些头昏脑胀，他在脑中极力地搜寻着“李松霖”这个名字。其实他很不愿做这种事情，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有太多人的名字已经长埋在了厚重的泥土之下。
然而，眼前的男子是个鲜活的生命，这至少可以说明那些众多的名字当中还有一个存活在这世界上，这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顾南烽失神地盯着窗外的一道烛火，良久，突然眼睛一亮，呓语般地念道，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
李松霖迫不及待地接了上去，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没错，就是这首诗！我们学社里人人都会这首诗，每当念起它，我们胸中就燃烧起熊熊怒火，我们所有人就斗志昂扬，想着一定要摧垮清政府，建立一个民主、平等、共和的国家，李松霖神采烁然地说，显然已经被诗句调动起了情绪。
对顾南烽来说，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啊，遥远得好像根本就不曾存在似的。
一只灰扑扑的蛾子从窗缝挤进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卖力地扑腾，翅膀拍打在灯泡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许是这声音把李松霖拉回了现实，他脸上激动的表情消失了，怅怅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叹。
你知道向阳在哪里吗，李松霖忽然带着笑意问道，以前我们三兄弟可是“桃园三结义”拜了把子的，现在知道你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真想也看看那小子也好好活着的模样。
顾南烽像是给闪电击了一下，全身突然不自在起来，垂老的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他死了，被我害死的，顾南烽说。
这个消息对李松霖同样是个晴天霹雳，他身体颤了一通，双腿就突然站不稳了。就在他快要倒下去的时候，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风驰电掣般冲到顾南烽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口，狠狠地叱问，你说什么，你说是你害死了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说清楚！
他震惊悲痛的脸庞因突如其来的愤怒而扭曲得厉害，但顾南烽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他的内心仍然浸泡在无边的悔恨之中。
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的顽固执拗，如果当初清政府派兵来镇压、抓捕学社人员的时候，我听了他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话，提早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阵子，他就不会在兵荒马乱中为了保护我而牺牲掉自己的性命。那么，他就可以继续为国家和人民操心，过他所追求的人生。至少，他能够见证革命的胜利，虽然后来还是徒劳一场。顾南烽一边说一边直视着李松霖火样的目光，他极为苦痛地掀开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疤。
空气凝固了，顾南烽的眸子在闪亮着，莹莹的、满满的泪珠从那里滑下来，落在李松霖的手背上，混合着他自己莹莹的、满满的泪珠。
李松霖在心里极度悲愤地嘶吼了一声，忽然松了手，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摇摇摆摆地向床边的一张木椅靠过去，一屁股倒在上面。
他感到全身浑然无力，索性摊在椅子上，仰头望着挂了一只灯泡的天花板，彷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其实，和你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三个相识那会儿，我爸还是袁世凯的一名手下。正当我们每个人都积极投身学社事业的时候，我爸从内部得到消息，说清政府会派兵来镇压学社活动。我爸怕我惹祸上身，威胁我说，如果我不退出学社，就跟我断绝关系。我想，我爸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没有我，以后他老了，谁来照顾他，谁给他送终啊。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不忍心看他一个人过日子，最终妥协了。没想到，我爸还是不放心我，立马把我关了起来。我在家里急得慌，想尽了各种办法给你们通风报信都失败了。事情过后，我爸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但当我知道那场镇压夺去了很多老师和同学的生命以后，我实在没有脸面去找你们了。我就这样从你们面前消失了。那以后，我天天去风花雪月，喝酒喝得脑子里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了，心里才会舒服一点。后来，我爸在军阀混战中立了功，做了少将。我把他大笔大笔的钱都拿去花天酒地。我就像一个富裕的乞丐一样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次看到我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满嘴的胡言乱语，他都会骂我没出息，不像个干大事的人。难道我没想过干大事吗？那只是被他剥夺的一个梦想而已啊。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激动起来，从椅子上挺直了身体，看着顾南烽说，他刚到上海来上任，就有人络绎不绝地进出我们家，又是送这个又是送那个，那些东西全都是老百姓的血汗得来的啊。一想到我爸手里接过了这种肮脏的东西，我就为他感到羞耻。
听到这里，顾南烽不由得眼光一闪，急欲向李松霖求证一件事情。
但李松霖抢在了前头，他压低了声音说，顾南烽，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整个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脸绷得紧紧的，显得极为郑重和神秘。
今天晚上我正准备出门去喝酒的时候，看到一群日本人进了我们家的客厅。我很奇怪，就在后面跟着他们。我看到他们和我爸进了一个会议厅，就溜到门边偷听。你绝对猜不到我听见了什么！那群日本人居然想让我爸把上海的铁路建筑权、海港建筑权、工商业经营权和开矿权全部让与他们，这样他们就会全力帮助我们皖系军阀大都督铲除另外两派军阀势力，登上权力顶峰的宝座。幸好我爸还没权力决定这种大事，只跟那群日本人说需要上面同意才行。不然的话，整个上海滩不就相当于完全割让给日本人了吗？但后来想想，如果我们这边不同意，其他军阀却同意以这个条件作为交易，让日本人帮助他们扫清障碍，那结果还不是一样！我死了没关系，我不能让我爸死啊，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海滩被那群日本鬼子践踏啊！
一轮洁白无瑕的新月高高地嵌在秋夜大海般浩瀚深沉的天幕，但那锐利而冰冷的月牙尖角却如一把弯刀剖开了顾南烽的胸膛，痛得他苦不堪言。他望着窗外那一片月色，用肯定而带着哀愁的语调说道，可是，现在的我们还能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呢？从革命失败以后，我因为再次参与反抗袁世凯的活动而被关进牢房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顾南烽的话扑灭了李松霖心中刚刚蹿开的零星火苗。
就在刚刚，我居然还想着怎么去对付日本鬼子，保护上海滩。这是我能办到的事吗？我真是自以为是啊。李松霖在心里挖苦自己。
为了安慰他，顾南烽又说，我想，其它军阀应该也不敢和日本人做交易。要是把上海滩都让出去了，那全国不都要闹翻天！如果他们还记得袁世凯的例子，我估计谁也没那个胆量吧。
顾南烽的话让李松霖阴霾的心境有了一丝好转，他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冷静沉着，我爸总说我身上缺这一点。
顾南烽终于逮住了机会问，你爸是？
李松霖笑笑说，我爸以前跟我们的立场一直是对立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带你们去见他。他就是新上任的上海镇守使李靖祺，你认识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