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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四通市

辰时,天未大亮,却突然变色。西北天边的尘霾,原本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灰线,此时,已堆聚为半空厚重的积云。粉紫青蓝的霞光,只明媚了片时,便不得不褪下虚晃的假象,同化为污浊的云团。云团层层蔓进,直至炫耀朝曦的火红圆球前,不假思索地张开乌青巨口,将其囫囵吞下。

瞬间,洒在石板路上的金色晨光和映在其上的各色光影倏然消失。天地蒙尘,阴郁浑然,再无一丝裂隙。塔寒缩着脖子,并未停脚,继续快步地往南走。

春日生发出的所有晴好欣荣的景象——闪亮的浮屠金顶,青翠的北邙,鳞次栉比的华彩楼阁,新漆的门楣和新绿的街景,晨钟下梵呐悠扬的伽蓝,民居升起的温暖晨烟,早起忙碌的商贩,赶着驼马准备出城远行的商队……全部黯淡无光,再无活力。

前春暖,后春寒,本是常态。只是这天看着,竟像是要大变的样子。这几年中原接连灾年,关陇大旱,平城霜冻,冀州蝗灾,洛阳风灾……此时若再来场倒春寒,风雪之后必定会烂种烂苗,秋末恐怕又要闹饥荒哩。

愈往南,空气中的湿气和寒气越重。不久,水流声清晰入耳,还有隐隐约约嘈杂的人声。天色无光,洛河无色,水流声也比往日显得更为沉缓,水腥气也更重。塔寒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踏上横跨洛水南、北两岸的浮桥。

浮桥名为永桥,以船舟为墩,厚木板为梁。南北两岸,各立有高二十丈的汉白玉华表柱,华表上两只石刻的凤凰,作欲冲天而飞之势。桥离水面只有尺把高,桥面看起来十分湿滑,两边也没有护栏,其实走上去宽阔平稳,能并排通行两队车马。南市往来商贩行人,挑担推车,都靠此桥通行。只是塔寒晕水,每次走上永桥,难免脚底虚浮,更不敢直视流水,只求快速通过。

桥南的水面非常开阔,但此时被早捕的渔船挤得水泄不通,桅杆船头统统朝向桥南码头。阴霾中眺看,好似一条条黑压压、湿漉漉逐食相争的豚鼠。码头上,同样人影攒动。贩卖鱼鲜的商贩、赶早市的仆役正忙着和船家讨价还价,喧哗的人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吃食也是风尚,南人来北,刚学会了饮酪浆、食肥羊,这北朝的达官贵人们又爱上了南人喜好的臭鱼腥鳖。

北岸,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卵石高筑起堤防,其上是干爽的青石街,沿岸并排一溜儿异域风格的食肆酒坊,各个酒旗招摇,门阀华美。只是此时,还无酒客盈门。晌午后,这里才会渐渐热闹起来。到了亥时,才是酒肆巷真正门庭若市的时候。

塔寒刚走到一座穹顶风格的酒肆门前,店主已躬身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脸精明的媚笑,一口婉转的西胡语,“侯爷殿下,您的大驾,令骄阳躲进了云层、令草木无光、令晨光失色啊!春宵片刻值千金,一大早,侯爷怎舍得抛下锦被中的县主?”

“薛西斯,你盯猎物的眼力胜过戴金项圈的黑兀鹫呢!谁不知胡商最见利忘义,你不也一大早就爬出美人的怀抱!”塔寒指着店主的高鼻,以标准的波斯语笑骂。

薛西斯眨巴着蓝眼睛,露出造作的崇敬神情:“哦,侯爷,多么动人心弦的音调啊,简直胜过百灵鸟儿的歌声,谁能否认,这是天下最美、最动听的语言?侯爷殿下,只要您说起波斯语,我就仿佛回到了伟大的埃兰沙赫尔,置身于我光辉灿烂的故乡——圣火庇护下的泰西封城!哦,我的妈妈,一定无时不刻不在惦念着我,为我馨香祷祝,为我诵读无上圣洁的《萨伽》,哦……”商人的眼中甚至闪起了泪光。

“是么?”塔寒撇撇嘴,打断商人自我陶醉的阿谀。“虔诚的火神信徒,为什么甘愿离开妈妈的怀抱、背弃千王之王的恩典和圣火的源头,忍受可怕而漫长的旅程,来到这遥远的东方受苦呢?难道光明之火要以黄金和丝绸供奉么?打动你的只怕不是我蹩脚的波斯语,而是我的钱袋子吧!若说好听与实用——”他换上了另一种更通用的西胡语:“只要懂粟特语,便能一路从洛阳通行至你光辉灿烂的故乡和你敌人光辉灿烂的故乡!”

无须商人巧言令色,塔寒对自己语言天赋向来自得。当朝能说北胡、西胡语的人不在少数,但基本上能懂三、四种就到头了,塔寒却精通八种语言。据说粟特老沙狐温须靡也是个百语通,塔寒从小就见识过老沙狐嘴皮子的厉害,但塔寒打赌他能讲华语,却不怎么懂华文。

北胡语中,鲜卑、契胡、柔然,语出一系;铁勒、高车、突厥,语出一系。因皆未立文字,各族相互间又多有交融,一通百通,易于掌握。西胡语则复杂得多。西胡国众多,一国一言,一城一语,又各有方言。如高昌国,虽以华文为官文,官吏士人多讲华语,民间通行的却是吐火罗和粟特语。相邻的鄯善、焉耆、龟兹等国,则以吐火罗语为通行语,吐火罗文和粟特文并行。往来的商队、教徒,又带来了波斯语、天竺语、希腊语。所以除了华文华语,高昌的王子王女们还要修习吐火罗、粟特、波斯等多种语言。但单吐火罗语便有三种方言,能全部通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天神赐予塔寒无与伦比的天赋——善听的耳朵和善言的舌头,他能从不同的方言中找到相同的发音诀窍:比如同样华丽的转音,或是过分夸张的语调和繁复的修辞。当他惟妙惟肖的说起鄯善吐火罗语时,明月王妃的脸上一定会浮现出蜜糖融化般的笑容,还会称他为“巧嘴小乾达婆”。巧嘴小乾达婆……现在,她的小乾达婆在魏国朝廷里混日子,依然得靠这张“巧嘴”赐饭——塔寒在中书省礼宾院任职中书译语。虽然才尽其用,却是一份低微而没人待见的官职。

“天生拥有骏马之力、骆驼之力、男人之力并享有凯扬灵光的,唯有威严的、光辉灿烂的阿胡拉!他的信徒们必须足够勤劳和敢于冒险才能获得财富。”

商人手扶胸口,无比虔诚的向祆教的大神致敬。但抬头,便继续毫不掩饰的向眼前的财神奉上甜言,“侯爷,您不仅能操控多种语言,更能洞察人心,您就是为我指点迷途的智慧之神巴赫曼啊!让我用最甘美的食物和蜜酒,奉献上我的无上敬意吧……”

酒馆内的装饰,倒是竭尽可能的表达了薛西斯怀乡之情——这是一个用各色毛织品、丝绸织品和麻织品包裹起来的世界:屋顶、墙壁、坐榻、走廊,到处铺陈着罽毯、壁毯、氍毹,到处垂挂着锦缎和花缎的帷幔,到处充溢着明黄、青蓝和浓绿的色彩。虽然色彩已经足够纷乱,更令人目不暇给的,是被巧手的波斯织娘编织在其中的图景。不论承尘、壁毯、氍毹、幔帐,还是商人的织锦长袍上,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在细密联珠纹围绕下栩栩如生的展现——国王的花园、祭司的奉献、贵族的狩猎、王后的春游、骑士的战斗……不去波斯,也能从这些织品中对那个祭火坛上的国度窥见一斑。

高阳王元雍曾炫耀过一块秘藏的波斯氍毹,说是波斯王库斯鲁一世皇宫的仿制品,被称为“库斯鲁一世之春”。毯上描绘着王宫花园春末夏初的美景:盛放的玫瑰、郁金香和紫罗兰,成熟的葡萄、石榴、优昙钵和椰枣,分别由不同颜色的宝石缝制,花园小径洒满银片,河溪里缀满珍珠,土壤则是金箔铺就。据说仿制品比正品的尺寸小了一倍多。若真有正品,这个氍毹里的永恒春景,一定会令波斯王忘却人间还有枯燥乏味的冬季。

壁龛里闪烁着火光,以酪浆、来自波斯的植物和香料为供奉,一年四季圣火常燃。半月来眼见尽是素麻斩衰和乌黑幔帐,重新置身温暖富贵之乡,塔寒的精神略为一振,竟不似往日觉得花哨。他任由薛西斯为自己脱下裘衣和皮靴,然后在铺着柔软织锦褥子的胡榻上安适地趺坐了下来,舒坦的伸展腰肢,“春天的炉火胜过夏天的玫瑰花!”

“没错!春天的炉火是美人儿吻过的玫瑰花,又香又暖!”薛西斯乐不可支的迎合着,“伊丽丝!狄绮丝!快出来待客,你们难道在和贪睡妖魔同床共寝么?!”一边不耐烦的高声唤着侍酒女。

“侯爷,魏国的商税涨的比我的胡子还快呢,进市场要缴一个钱的税,住店、贸易、买卖还要单另缴税,可恨我这金须不是金币!哦,白丽蜜么?抱歉,侯爷,近来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养不起那么多的侍酒女,我不得不把两朵娇艳的龟兹玫瑰花送去调音弄的妓寨了……哦!不!绝不是因为她们不是正教徒,不信奉恩赐灵光的阿胡拉,我对每一个能带来收益的姑娘们都是公平的,我把她们从阿赫里曼邪恶的信徒那里买来,待她们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给她们穿上等的绸袍,吃客人的食物,我遵守了一个正信徒的善行,可是您不知道么?朝廷要提前征收六年的租调!哦,六年!神呐……”

窗外,阴云更低的压覆在洛阳城上。塔寒心不在焉,一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一边听任薛西斯在耳边喋喋不休。昨晚,对着元子攸说完了半辈子的话;大清早,又听少年人满怀憧憬的当世论英雄。此刻,塔寒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生烟。他既想让这个多嘴的波斯人赶紧消失,又不希望孤寂一人。而他的耳朵渴望听到西胡语,无论各种吐火罗、粟特、波斯,什么都行。

有时候,塔寒来胡人酒馆,或去调音、乐理二弄和胡伎们调戏,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耳朵解解渴。

空气中,尚存昨夜歌舞宴乐后的酒气、脂粉气和戾气,还有没药香薰浓烈的烟尘味。一大早,并不适合来酒馆消解愁困。虽畏贫贱,亦怕富贵……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说服了元子攸后,他竟有点怕看见到楚华。

“人越富有越觉得钱不够用,薛西斯,祆祠里萨宝没有告诉你么,通往天堂的桥是用善思、善念、善行而不是用黄金铺就的。”塔寒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

薛西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哦,如果信徒们没有如期供奉上酪浆、钱币和油肉这‘三善’,萨宝们就无法供奉起熊熊圣火。”

“侯爷,”他继续唠叨。“拥有财富与幸福的大神阿尔塔才能有您这样轻松的口吻!京都人人知道高阳王富可敌国,河间王藏富民间,我可知道……朝廷减少了俸银和例酒例肉的事,对您来说无足轻重,可对京都的小吏来说,却是压垮骆驼的稻草!每个人都变成红眼睛的黑兀鹫,想尽办法补足减少的月例,而我们胡商和庶民——”

他用手比划着,露出一副痛苦万状的表情:“是被拔毛的山鸡!是活的钱袋子!哦,我的仁慈慷慨的神啊,让我的金须里长出黄金吧……哦,我们的遵命天使终于来了!”

一位身材丰腴的胡女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她手中端着大大的银托盘,里面放着一碟波斯椰枣,一碟疏勒阿月浑子,一碟高昌葡萄干,一碗鲜乳酪,还有一个盛着绛紫色酒液的水晶瓶,一支金叵罗。胡女将吃食在矮几上一一摆好,斟了满满一叵罗葡萄酒,甜笑着敬给塔寒。

薛西斯挤挤眼睛:“侯爷放心——酒神胡姆庇护下的胡人酒肆嘛,经途尉和里正是不查的!”他又重复起那个拔毛动作,这次却显得很欢快。

“侯爷殿下,主食还是饆饠?”狄绮丝殷勤地问。狄绮丝没有龟兹女孩白丽蜜那样甜美的笑容,但也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话语不多。只是大清早一脸倦态,尤其在晦暗的光线下,看起来皮肤干燥苍白,朦胧的蓝瞳也显得无精打采,头上胡乱包了块绿纱,任灰鼠色的曲卷长发随意散乱至腰际。

塔寒灌下一大口葡萄酒,清冽甜润的果香在口腔里漫延,淌过喉咙,滑进焦灼的肠胃,他顿时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似乎能吃得下整个世界——“对,饆饠!双份饆饠!多加亚孜皮亚孜!”

“啊哈!我要赞美公正有识之神!”波斯人浓眉一挑,虬髯活泼的上下翘动着,“南市之上,唯有我薛西斯酒馆里的亚孜皮亚孜供应充足!还有昨天刚宰的羊,最肥美、最鲜嫩的肋条肉!不过嘛,得劳烦侯爷多等一会儿,为了金发蓝瞳的美人儿——”他又卖弄了一番虬髯戏法,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什么等待都是值得的!”

“你的嘴和粟特人一样甜!”塔寒一口气喝干了金叵罗,又干了狄绮丝殷勤满上的第二杯。“不错,这世间,唯美食和美人不可辜负!”

“粟特人?”波斯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我们信奉同一个阿胡拉?玛兹达,但他们私下里显然是安格拉?曼纽的崇拜者,他们能将死人说活了、活人说死了,然后自己升天了!”

塔寒嗤笑。“天堂好像属于拜占庭的罗马人吧?不过,据说光神只为拜火教徒照亮正义与真理之国的阶梯!我倒想知道,最终谁能走进春天的圣殿呢?”

在遥远的西方,在两河流域之间的新月平原上,波斯的萨珊王朝与罗马的拜占庭王朝,也如同一江之隔的北、南两朝一样,因为贸易、领土问题征战不休、互为敌寇。因此,无论在东西商道还是遥远的异国,两国商人也互为异客。不过,波斯人和罗马人难以和解的重要原因,不只是为了维护各自国王的荣誉,还因教宗不同。罗马人以高举十字架的景教为国教,拜占庭的查士丁尼一世自诩为基督的保护人;波斯人则是琐罗亚斯德的信徒,萨珊的库斯鲁一世对非祆教的异教徒的清洗毫不留情。天上的神灵都在以血腥争夺正位,教徒间的争斗又怎能调解?

不过这次,波斯人似乎没心思拿罗马人和教宗血战之事来拌嘴,他只想引着塔寒说说粟特人的事。

“好殿下,您没见粟特人最近都在干什么嘛——珠宝、香料都降价了!便宜变卖了!粟特人是脸上能拔下一根胡须的人么?”波斯人的一双蓝瞳瞪得溜圆,“还有人已经走了,连宅院都卖了……”

他终于苦兮兮的吐出心声:“哦,侯爷,您是智慧的巴赫曼,这朝局,这京都,这北地的战事,这天下——”

“薛西斯,宝石即使落到泥潭里,仍是一样宝贵。尘土虽然扬到天上也是无足轻重。你是卖官帽的尚书大人么?你是赐侯封爵的贵人老爷么?胡人要吃饭,汉人要吃饭,不胡不汉、又胡又汉的人也要吃饭!有金发蓝瞳的美人儿在手——”塔寒将胡女揽入怀中,狄绮丝“咯咯”笑着将金叵罗就势举到他嘴边,他又满满的喝了一叵罗。

“又卖得一手好酒,怕什么!”他推开胡女,抹去唇边的酒液,犹豫了片刻。“我敢打赌,尔朱荣也喜欢金杯美酒和蓝瞳佳人!”

“啊哈,还有饆饠!而且是双份的!”波斯人挑眉弄目,表示对塔寒的指点心领神会。然后右手抚胸,躬身行了个优雅的胡礼,终于笑嘻嘻地转身去安排餐食了。

永桥上人来人往,以贩卖菜蔬、油肉和早点为主的早市已准备下市,街道两旁的各色店铺也拾掇好门脸,开门捐客,吆喝声此起彼伏。在羊肉、葡萄干、亚孜皮亚孜焖米饭的浓烈香味中,变了天的四通市,正以不变的热闹,在繁忙的交易中苏醒过来。

京都共有东、西、南三个集市。在白马寺东的是东市,也叫大市。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以屠贩为生;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市西有退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市北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輀车为事。西市在城西,汉魏时期便是牛马贸易地,亦称马市或小市。这南市因在宣阳门外,紧靠四夷馆和四夷里,又临着洛水和永桥,靠云集的胡商和水陆运输便利自然形成集市,也是洛阳城南最繁华的所在。民间亦称“永桥市”,但胡商喜称其为“四通市”。

是啊,单看四夷馆里挤满的胡商和四夷里内万余户的附化之民,也知四通市的特别之处和繁华所在。

从幼时起,塔寒便对洛阳“四通市”的大名耳熟能详——“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的!”老温须靡的夸耀犹在耳边。但老温须靡并不会在高昌长久停留,被他故事吊起胃口的孩子,必须想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段时间,塔寒和玄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城中的驿馆。

高昌是东西商道上最重要的驿站国,东来西往的商人缴纳了通关税后,在这里卸下从中国驼运来的丝绸、茶叶和瓷器,从西国贩运来的珠宝、珍玩和良畜,也卸下一路的提心吊胆,补充给养、更换驼马、修整车辆、交换信息、就地交易、拜神祷祝……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好好的安睡几天。

“四通市嘛,路通四方、四方通达,天下之物、无所不有,是那个神奇的东方大都里最神奇的地方——拜占庭的金银器、波斯的珠宝、大食的香料、暹罗的药材、龟兹的罽毯、疏勒的锦缎、于阗的美玉,都是常见之物,各国各地的奇珍异宝、奇人异事、乐舞伎团,无不在此荟萃。只要去过四通市,小王子,你便有幸见过了世界上最全的货物和最奇怪的人,世上再不会有宝贝让你感到惊奇了!”

除了四通市,这些见多识广的江湖客口中的洛阳,比温须靡描述的更怪异、更骇人:殖货里住着胡姓兄弟四人,都以屠宰为业。有一天杀猪的时候,被屠宰的猪忽然以人言唱乞命歌!邻人听到声音都来观看,还以为胡姓兄弟互相殴斗呢!后来,这兄弟四人舎宅为寺、出家为僧。崇义里住着一个逸士,自称已经五百岁了,并且还能再活五百年。他说起前朝之事情,如数家珍,还说朝代兴替时,当权者总把罪责推到前人身上、把好事写在自己身上,所以中国的史官和史书并不可信;法云寺有一位名叫昙摩罗的梵僧,擅于秘法咒术,能咒枯树生枝叶,咒人变驴马,非常神验;阜财里有个早丧的人,因其妻子不治丧而再嫁,便化成桃人茅马来参加婚礼……

塔寒很想知道活了五百岁的逸士是否还住在崇义里,而玄乐对慈孝里狐狸精的故事最感兴趣:慈孝里有个唱挽歌的人叫孙岩,他的妻子长得很美,但从不脱衣而睡。一晚,他偷偷解开妻子的衣服,发现她全身长着三尺长的黑毛!孙岩很害怕,欲休弃妻子,妻子便用刀割下了他的头发跑掉了。邻人去追赶,她竟变成了一只狐狸,逃窜不见!

“后来呢?狐狸被抓住了么?”当时,玄乐只顾焦急地追问,完全没留意讲故事的胡商一脸的忍俊不禁。“后来嘛,这个狐狸变成女子,整天华服艳妆的媚惑路人,搭讪的男人都被她割去了头发,听说洛阳被截发的有一百三十余人呢!小公主不会被狐狸精迷惑,但小王子可要小心点!你若在他年去洛阳上都,路遇彩衣华服的漂亮女子,一定要敬而远之,说不定就是狐魅哩!”说完,一众胡商们哈哈大笑。

虽然知道自己被戏弄,年幼的塔寒和玄乐还是忍不住往驿馆跑,这些故事令他们既吃惊又痴迷。天下最好的地方,当然还是高昌城,但东方的洛阳大都,也在他们心里变得越来越神秘。那时,塔寒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不仅羁留洛阳,长居四夷里,还成为四通市的大商贾。若通信函,不知玄乐会不会问自己慈孝里狐狸精的下落如何?

魏国官员普遍营商,官员若异地调遣,来到新任地,第一件事便是“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打探市场行情,远近营运、贩肆聚敛。和塔寒一样,很多官吏都在四通市上有店铺,常来胡人酒肆里饮乐,并在各个店铺间淘宝寻珍。刚才,薛西斯说高阳王富可敌国、河间王藏富民间,又暗指自己藏富不露,其实四夷里久居的粟特商人,哪个不是隐形的富商巨贾,身上随便拿颗珠子出来,都能在王子坊买元子攸的半片宅院!

除了东来西往贩卖稀缺商品,粟特商人几乎都是高利贷者,除了贷钱、贷绢帛,还贷人——贩卖人口。拜其所赐,京都调音、乐律的娼院和四通市的胡人酒肆里,几乎能见全皮肤、眼瞳和发色各不相同的女子。相信在萨珊国和拜占庭的妓院也是如此。这些善于筹算、谙熟方言又不畏艰险的家伙,除了在各地公开买卖人口,还私下非法抢掠拐带。反正,只要有利可图、有机可趁,他们敢拐走波斯的公主,也敢把京都深宅里的仕女卖到拜占庭的奴隶市场。粟特人常私下里骂他们的保护者——柔然人、厌哒人是强盗或蛮贼,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强盗!

塔寒又想起玄乐让温须靡将自己偷带到洛阳的儿时旧事来,老温须靡,应该不会做贩卖人口那样的龌龊事吧?

记得多年前,有颗珠子在京都无人能识,被交到老粟特人的手里。温须靡拿着那颗人眼大小的珠子看了半响,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它的主人、一个龟兹侏儒说,“除了不能使你长高,这颗蛇珠能达成你的所有愿望!”此事在洛阳轰动一时,商队之王温须靡的名声更被传得神乎其神。

其实,这件事温须靡做的真是大错特错了!一向熟谙世事人心的老温须靡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真相从来就是可怕的。他应该假装说不值钱,然后低价收了那颗珠子,这才是粟特沙狐嘛!可惜,由于见识过无数稀世珍宝的温须靡斩钉截铁的鉴定,乐疯了的小侏儒很快搭上了性命。

对于一个不配拥有富贵的异国卖艺贱民来说,这颗能满足他所有欲望的蛇珠,只能加快他奔向往生的道路。不过,侏儒死的时候长高了一点。他死在一个**的床上,被人打断了全身筋骨。

后来,那颗蛇珠落到胡太后的妹夫兼姘夫的元叉手里。元叉死后,抄家的人将他的宅邸别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都说元叉临死前把珠子吞到肚子里去了……呸!蛇珠治不了坏心病!元叉也不配让蛇珠陪葬!它现在安稳的待在塔寒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呢。据说蛇珠价值连城不仅因其外观晶莹剔透,它能医治心死病,濒死之人只要含下蛇珠,便能起死回生!

虽然塔寒自认为精明不让他人,但近来生意确实萧条。不过这种状况也带给他意外的收获。京都王公富户忧惧时局,纷纷将古玩脱手。塔寒便趁机压价回购。每每将这些昔日藏于豪门密室的珍宝纳入囊中,塔寒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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