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程,清薇夫人双颊赤红,牙关紧闭,瑟瑟发抖,大汗淋漓,身上烫得吓人。匆忙赶往下一城镇,天却无情的下起大雨来,越下越大,车速越来越慢。
车老板扭着头,大声喊,“姑娘,看这天是赶不到下个宿头了,要是车轮陷进泥里就麻烦了!这附近有个寺庙,不如去避一避吧。”
纪采无奈同意,拐上山道,车子在泥泞中寸步难行。惟有弃车而走,由车老板领路,她背着清薇夫人跟在后面。还好寺庙不远,开门的和尚听说有病人,也没多问,直接带他们到专供香客休息的地方安顿下来。
折腾了一夜,清薇夫人依然高烧不退,意识模糊,气若游丝。纪采只好打发走马车,衣不解带的看护,还好庙里有现成的草药,不至于抓瞎。
整整四天,清薇夫人总算退了烧,睁开眼睛,虽然虚弱得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但已能进些流食。纪采这才筋疲力竭的倒头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觉得清爽许多,她使劲的抻了几个懒腰,赶走疲劳感,有了出去溜达的心情。
寺庙很清静,晨钟暮鼓,佛气氤氲。来烧香的人不是很多,都是来了就拜,求了签解完就走。
远处叠叠山岭,云绕雾漫,泉水倾泻,翻银滚雪。
山色寺景,妙趣幽幽。纪采驻足,流连品味一番,信步走向后院。院门虚掩,她探头看了看,好象是僧人们休息的地方,转身回走。
“姑娘,请留步。”
生硬的语调,特别的口音,熟悉得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她迟疑的转过头,一个高个子和尚微笑着,高鼻碧眼,热切的看着她。
“你是……?CHARREN?”
“是的,是我。”
“真的是你!你还认识我?!”纪采欣喜的大叫。
“当然认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永远不会忘!”
“你的汉语说的很不错了。嗯?怎么当起和尚来?”
“我和我的朋友想周游传教,但是他失明了,腿又伤得很重,行路艰难。来到这里,本想求住持慈悲,收留他,但佛教博大精深,吸引了我,所以干脆出家做和尚,也能照顾我的朋友。”
“那你的上帝怎么办?”
“上帝保佑,他会原谅我的。我们到哪里都被打骂被驱赶,没办法,入乡随俗吧。”CHARREN边说边无奈的耸着肩膀,划了个十字,表情夸张。
纪采哈哈大笑,郁闷一扫而空,“你的法号是什么?”
“贫僧忘西。”CHARREN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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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姑娘,咱们该走了。”
“您身体刚刚恢复,舟车劳顿有可能吃不消,不如再休息两天。”
“已无大碍,早走早清静。”
“那好吧,我去雇车。”
“纪姑娘,”清薇夫人叫住纪采,犹豫着,慢吞吞的说,“我知道转过山脚有个尼姑庵,我想,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您要出家?那怎么成,吴爷爷不会答应的。”
“我本不祥之人,若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之,我早已……,”她的眼睛有点湿了,低下头掩饰着,“吴海为我自毁一生,阿兰阿荷因我而死,还有我的……亲人也弃我而去,如今在这世上,我能做的唯青灯古佛,苦修赎罪。”
“吴爷爷安排好了落脚之处,若不去,他上哪找您去?”
“吴海……他不会再来见我的。”
“……”纪采支吾片刻,“不行,吴爷爷绝不希望您出家的。”她心里充满了问号,可是没法多问,惟有绞尽脑汁想劝服清薇夫人。
清薇夫人看起来有点激动,双手不安的缠绕着,几度欲言又止。
“您一定想错了,吴爷爷让我带您出来,是想让您过正常人的生活,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到吴爷爷来了再说。“
“吴海,他现在应该……不在人世了。”
不等纪采反应过来,清薇夫人快速的说了下去,“他若让自己不来见我的唯一方法,就是死!而我,不能死,要为他诵经祈福,来世可以投个好胎,遇到一个好女人,”她的面色柔和起来,像真的看到了下辈子,“有好多孝子贤孙,安乐一生。”
“我,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他。很冷的冬天,总是不停的下雨。他在跟人家斗棋,一连三天,不眠不休,赌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的一生。如果他赢了,女孩可以不必为了抵债而嫁给古稀老头做妾;若输了,他亲自送女孩出嫁。不过,”她温婉的笑着,嘴角勾起更深的无奈,“其实,若是输了,他自会带女孩和她的家人连夜溜走。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害得我白白担心一场。”
“最后,他赢了。可还是带走了一件东西,却也留下了一样东西。”清薇夫人深深陷入回忆,红云飘过苍白的面颊,眉间柔情舒展。“一年的时间过得好快,我们像只过了一日。”
好久,她惊惧的一抖,茫然的盯着墙壁,“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形意神拳无敌拳王的独生女,侠名显赫的家世,锦衣玉食的生活,众星捧月的地位,有了这么多,我居然还想要更多!是我不懂珍惜,对吗?多少女孩梦寐以求,想嫁给风剑神君。可是,为什么,出嫁那天,我不觉得幸福?”
“上天把这个幸运赐给了我,而我却不知珍惜,所以才会受到惩罚。正邪混战,江湖无宁日。我不幸被掳入魔窟,被吴海拼死救出,得以继续做风光的神君夫人。”
她如淋冰水般的颤抖着,瞳仁变得灰白,转头看着纪采,目光却穿透她的身体,散在整个房间里,“那个孩子,他是我夫君的!可是,他们不肯相信我,不肯留下这个孩子!我是清白的!我是干净的!夫君不相信!父亲不相信!连最疼爱我的母亲也抛弃了我!”她努力控制着身体的抖动,努力继续发出声音,唇边划出一个嘲讽的弧线,“他说依然爱着我,他说不计较我被怎么样了,他说可以保证我的地位不变,只要我肯打掉孩子!”
“风剑神君!一个盛名远播的正人君子,一直对妻敬爱有加的夫君,就那样狰狞的、无情的让我杀掉他亲生的孩儿!可是,我是母亲,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害他!我偷偷逃走,却被夫君和父亲抓回来。我那样的苦苦哀求,赌咒盟誓,完全舍弃了自尊,甚至是低声下气的跪求,他都不肯回心转意!我唯有死,证明我的清白,既然保护不了孩子,我也唯有与他同死!”
“是吴海,他闯了来,愿意用性命来换取他们的相信。他好傻!真的好傻!有谁会相信他!在他们眼里,他是邪魔,他的命只会为他们带来荣耀,却换不来相信!那天,他已经受伤,我知道,父亲和夫君绝对不会放过他!而我,既然无法活下去,又怎能再忍心看他为我而死!替他挡住的那一剑,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我这辈子唯一替他做的一件事!看到他那么悲伤的看着我,我心里只有喜悦。从此,没有父母,没有夫君,没有孩子,这样的我,终于能永远的跟他在一起了!”
“后来发生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睁开眼睛,正是在那个洞窟里。那时还什么都没有,黑暗潮湿,我以为是在地狱。他带着一大堆东西出现,说我可以呆在这里直到生下孩子。我大哭,哭得都停不下来,是高兴的哭,不是因为终于保住孩子,是因为不得不与他分开的那一天,我说过,此生无缘,来世无望,我宁愿在黄泉等着他,他不来,绝不喝下孟婆汤!那里,绝深的地下,无尽的泉涌,不正是黄泉吗?他傻傻的看着我,看着我哭,那一刻,是我最幸福的一刻!”
清薇夫人停下来,面色微红,喘息着垂下眼帘。
纪采想起在黑屋的日子,第一次看见吴海,也是她在哭。
“他一点一点的,就像蚂蚁搬家,建起了一个家,我也一心等着孩子出生。可是,老天还是没忘了继续惩罚我这样贪心的女人!八个月,孩子出生,只在我怀里躺了两天,勉强的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小小的身体,那样毫无声息的蜷缩着。”她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痛苦,有些发青,声音尖锐起来,似变了一个人,“我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在怨我恨我!怨恨我这个当娘的,不爱他的爹爹,不知廉耻的爱着另外一个男人!”
纪采以为清薇夫人接下来会歇斯底里,正想着如何劝解,她的语气却格外平静,“他怨恨我是对的,本来无法解释清楚的事,若长大成人,该如何面对!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不贞不洁之人,他怎么愿意跟我这样的母亲生活!但我却不再想死,为了吴海,我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正是呀!您现在也该这样想,以后吴爷爷去找您,还可以天天在一起。”
“天天在一起?”她冰冷的笑了,面色凄楚,“二十几年来,只有冬至、仲秋和我的生辰,他才肯来见上一面。既如此,我如何说得出口是多么的想与他旧情如初,生死相随!如今既出了黄泉,他怎能再与我相见!”
“啊?”纪采心里惊呼,五味杂陈。
吴海、清薇,是什么样的情感支撑着两个人的世界?
爱,阴差阳错的变成煎熬,无情的吞噬了几十年的岁月,毁掉了本来的幸福。
法海不懂爱,吴海你也不懂爱。
如果这个故事的女主是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而如今,自己面临着怎样的结局?
劝无可劝,纪采只能默默的陪着清薇夫人到了妙着庵,看着她剃度,看着她变成了法号“一无”的尼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