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咱们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楚楚看了衣带渐宽的可人一眼,话是说给她听的。
可人深深的埋着头,紧握的双手不停抖动。
“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可人!”
“是,庄主。”可人抬起头,眉尖重重愁怯。
“我和楚楚先行,你留在客栈照顾他,等我们办完事回来找你。”
“我……我可以留下来?多谢庄主!”可人顾不上擦去满脸的泪水,跪倒拜谢。
“你们两个快去买些备用的东西,剩下可人一个人,要出去也不方便。”
……
纪采静静看着昏睡的何乃元,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而无色,眉头间锁着疲惫与不堪,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助的令人心疼。
“何大哥,”纪采握住他冰凉的手,欣长的手指因瘦弱而关节显得格外粗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受伤,为什么不肯醒来。那天你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也没有可以回忆的过去,时间对我来讲失去了意义。你说过更久的以前我们曾经见过面,我相信。所以,请你一定要醒过来,告诉我那些不属于我的过去。现在,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可是我希望,再回来时,看到的还是从前那个你。何大哥,这是我给你的约定,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会坚守这个约定。”
纪采凝注着他眉间的愁结,片刻,悄然离开,却没看见,那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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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丘传为上古帝王之都,是先商和商业的发祥地。商丘人用牛车拉着货物,赶着牛羊出去贩卖,被称做“商人”。只是,此刻没人知道,“商人”的称呼一直沿袭到千年之后。
站在韵致古朴的小城石板街上,纪采仿佛又处于漫无涯际的时光隧道中,几天来多重时空的错乱让她心力交瘁,她深深的呼吸着,把沉重与虚幻的纠缠释放在眼前超然人寰的宁静里。
“庄主,我找到宁府了,现在就过去吗?”
“明天吧,今天先做好准备工作。”
直到在客栈中住下,纪采才向楚楚说明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她要亲自找出宁石丹,亲口问个明白。
…………
宁府门前很清静,阳光暖暖的照在黑漆大门上,铜环映出刺眼的白光,不时有麻雀在阶前跳跃扑打,被偶尔经过的人惊起。
主仆打扮的两个少年人踱过来,颇有些风尘仆仆。
“庄主,我去叫门。”
这两个人正是易容乔装的纪采和楚楚。
楚楚快步上了台阶,使劲的扣动门环。
大门吱呀呀打开一侧,一个家丁先探头看了一眼,见敲门的是一位样貌毫不起眼的少年,阶下站着一位也是样貌毫不起眼的少年,马上挺着胸脯走出来,呵斥道,“什么人聒噪!”
“我家公子来拜见宁大侠。”
“老爷不见客!”
家丁转身要进去,被楚楚一把拉住。
“等等!我家公子知道宁大侠身体欠安,特远道而来探病,麻烦小哥通报一声吧!”
“通报也没用,老爷养病期间外人一概不见。”
“我家公子绝不是外人,”楚楚满副委屈,说哭就哭,语气极其悲痛,“宁大侠侠义干云,除霸安良,多年前救过我家老爷一命。我家老爷得知宁大侠生病,特命我家公子带着千年参王前来探望,以谢当年救命之恩。千里迢迢,见不到宁大侠,我家公子绝不离开!”
“放手!你放手!说不见就不见!滚!”
正纠缠着,门里又跑出两个人,终于把楚楚推下台阶,砰的关上大门。
“开门!开门!”楚楚扑上去,趴到门上连拍带踢,“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宁大侠!宁大侠!您老人家见见我家公子吧!宁大侠!求求你了,给我家公子一个谢恩的机会吧!宁大侠!!!!!!”整个儿一超级咆哮女,比咆哮教主还能咆哮,堪称咆哮教皇。
这一番吵嚷丝毫不见效果,她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不理我,怎么办?”
纪采噗哧一笑,“你的演技真不错,适合演琼瑶的戏!”
“穷什么摇……?”
“回去吧。”
吃过午饭,楚楚还是心有不甘,小脸满是斗志,“庄主,下午再去!不行晚上接着去!要闹得他们不得不见,或者干脆硬闯,打进门去!”
“不用白费力气了,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天黑之后我再去一探究竟。”
“庄主,我跟你去。”
“不必,两个人难以照应。你留在客栈,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你马上离开,与可人会合,一起回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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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半窗,疏星罗列,纪采一身夜行打扮,三更时分悄悄掠入宁府。她不想浪费时间,直奔二道门房。值更人战战兢兢说出主人住处后,旋即扑街。
宁府是传统均衡对称格局,中规中矩的几路几进院落,隐约的巍峨透露着主人地位的尊崇。但一到内园,就摸不着路径了。
一队巡夜的家丁走过来,纪采尾随其后,等前面的人转过垂花门,她一把扣住最后一个家丁,隐身到石山后面,短剑抵住他的咽喉。
“你家主人住在哪里?”
“景春阁。”
“带我去!”
景春阁,高堂秀亭,庭院开阔,漆黑静寂。
“正中那间房。”家丁不等问,主动坦白。
“谢谢。”
可惜那个家丁听不到这声谢了。
……
空谧中,夜好像也沉沉睡着,四起的虫鸣欢快如无题的赞歌。
悄然,似乎一道流星划过天际,耳边发丝轻拂,仿若云影被迫随风而动。纪采短剑扬起,叮叮当当连珠般,荡开几柄利剑,如一片落叶,轻飘飘的落在当院。
火光四起,阴森森的暗夜被点燃。
“庄主不惜冒险夜闯,所为何事?”
声音来自正中的那个房间,房门缓缓洞开,昏黄的烛光摇曳着一个晦暗的身影。
“宁大侠?”
对方默然。
纪采轻笑,躬身一礼“既然宁大侠已知我来,那么我直接问了,是不是你?”
依然无语。
“好,我再问一句,所谓千年修佛不如一夜成魔,宁大侠是否认同?”
“佛魔本无界,庄主执着了。原无须来,不如去吧。”
房门无声的关上,火把顿灭,天地再一次禁锢在暗夜的羽翅下。
夜,是光明被锁入地狱的时刻。
夜无语,唯有杀戮。
…………
伤口累累,虽都是小伤,但几近力竭,从宁府一直杀到市井,纪采仍无脱身良策。既然行踪已露,她更担心楚楚的安危。
一声尖锐的哨响,缠斗中的十几个人鬼魅般消失。
纪采汗透衣衫,勉强站稳身形。乱军中夺来的长剑刃上已有多处缺口,手已脱力到颤抖。她银牙紧扣,丝毫不敢放松,暗暗调整呼吸。若不是之前有莫非容给她输入元气,恐怕难以支撑这么久。
对方似乎很了解她的不伤不杀,也不想杀她,奔走游斗,人海战术,只等她被自己打败。
微弱的视线中,两个人影如水中幻影,慢慢清晰。
这两个人并未蒙面,变形而扭曲的脸,没人能认出他们本来的样子,更没人能忘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没了左臂,一个少了右腿,拄着双拐。
纪采挺直背部,戒备,因为她知道,后面还有两个人。
无边无际里,空气翻起黑色波浪。
无声无息间,五个黑影混成一团。
后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驼子,一个如毛人,同样变形而扭曲的脸。
这四人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不仅是指身体,还包括兵器。
毛人的兵器像一个大剪子,不知何时已把纪采长剑的剑尖剪掉,亏着她闪得快,不然被剪掉的一定是手掌了。而驼子手里拿的如同一个伸缩棒,忽长忽短,防不胜防。缺胳膊的挥舞的好似一个超长的麻花,锥形铁麻花。少腿的当然直接使用双拐,一拐为腿,一拐为器,变幻莫测。
如果说刚才是惊心狂风,那么现在就是动魄骤雨。
这四个人很显然是要她的命来了。
此时就算是纪采动下杀机,也难以得手。四个人配合得默契十足,天衣无缝。她一直认为师父所教无一漏缺,然而眼前的敌人,非但没听说过形貌,兵器招数更是完全陌生。
当长剑变得比匕首还短小,她的气力濒临枯竭。
天边隐约鱼白,而她,也许再也无法看到太阳升起。
死,并不容易。
敢杀死别人的人,却没有勇气杀死自己。
多少人费劲心思,寻仙访道,为求长生;吃斋念佛,举善行德,为求长生;聚财敛富,补不胜补,为求长生。
若非被动,若非失常,没人愿意死。
如此莫名的人生遭遇,即使在最哀绝无助时,她也未想过死。
但今晚,看到死神一步步走过来,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不害怕,反而很期待。
死,让她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那么,死,是否可以让她回到本来的世界?
……
前面,能硌掉牙的铁麻花正等着她撞上去;左面,千斤铁拐似猛虎挡路。
纪采贝齿一咬樱唇,将仅剩的剑柄主动迎上右面的大剪子,脚步微错,顺势一送,左手短剑掷出,正中毛人气海。身形疾退,后腰猛地一凉。
似乎听得见热血咕嘟嘟翻涌的声音,她放心一笑,凝住最后一口元气,扬手,梅花钉分别钉在缺胳膊少腿两人的膻中。
驼子的伸缩棒缩回,眼睛紧盯着倒下去的三个人,定定的,没有再出手。
鲜血汩汩的冒着,纪采头晕气短,口唇发麻。她努力保持清醒,挣扎着转过身,看到驼子极其悲痛的眼神,夹杂着震惊,心中不忍,“放心吧,他们没有死。”
……
夜风掠过,人如鸿毛般飘起,浮在半空中。
纪采看到了摇摇晃晃的自己,看到了还在发呆的驼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三个人。
周围是一片连绵的白雾,模糊了视线,还在向上飘,悠悠迷迷中,又听到了小夜曲般的箫声。
纪采微笑着,等待着,能再一次穿越千古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