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起,人称九霄火神,泰山巨平人,以力大无穷著称。在武当学艺多年,自创一套“六合拳”,起如风,动如箭,一双铁拳打遍天下。年轻时,他客居的镇子燃起大火,火借风势,席卷全镇,瞬时烧透了半边天,一时间惨声震耳,哀鸿无数,侥幸逃生的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束手无策。荀起大啸一声,直冲火海,往返几十次,不断救出受困百姓,须眉烧尽,力竭而倒,传奇般救出百余人,因此得了“九霄火神”名号。后娶一位武将之女为妻,得二男二女,如今终日欢叙天伦,安享四世同堂之福。
乌衣巷内,门庭最豪华的那座宅院即是荀宅。虽然张着灯结着彩,从巷口开始,一路花团锦簇,但静悄悄的,并非想象中的车马川流、人来人往。
一个锦衣黑面人快步迎上,老远抱拳,“庄主大驾光临,在下范阔奉命远迎!”
“有劳范总管!”郑青远远答礼。
范阔走近,接过郑青递上的拜帖,再深深一揖,“久闻庄主风采,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庄主请!”
范阔引着众人进门,院中槐荫柳绿,栋宇堂皇。穿过重重垂花门,走上一条宽阔的白石甬道,两旁飞阁凌霄,盛花缤纷。过了拱桥,再转两个弯,迎面一座面阔五间的卷棚崇阁,高悬金匾,上书“望寿楼”。
廊下一人独立,看见他们迤逦而来,马上降阶相迎。
郑青抢上几步,行了一个大礼,“参见郡尉官大人!”
那人虚托郑青,温然微笑,对纪采拱手,“在下荀子典,慕庄主之名,觌面悭缘,今得仰企,甚幸至极!”
荀子典,荀起长子,四品武官,礼部侍郎之婿,丰额玉面,卓然长立,威武中带着儒雅之气,温文间透着凌云之风。
纪采回礼,“大人言重,愧不敢当!”
“庄主请。”荀子典优雅侧身,抬手。
范阔拦住郑青等人,“诸位请随我来。”
明珠面色微愠,眉头一皱。
“这位是明公子,与我同来贺寿。”纪采连忙解围,把明珠拉到身边。
“里面请!”荀子典给范阔使了个眼色,引着二人入内。
大厅内十几个人,坐着的基本都岁数不小,各个假装没看见纪采进来。后面站立的年龄不一,目光倒是一致的跟着她的脚步移动。
纪采余光一扫,有头发的,没头发的,峨冠的,博带的,装束各异,神态迥然,就是没一个认识的。
东向一位古稀老人,须眉皆白,红光满面,神采矍铄,整衣端坐。
她暗沉气息,款款上前,盈盈施礼,“晚辈纪采,祝旬老爷子日月同辉、春秋不老,福禄寿三星高照,松鹤长春!”还好一个字也没背错。
“有劳纪庄主专程前来,请纪庄主上坐!”九霄火神声如洪钟,荡出楼外,惊飞了檐头一双雨燕。“夏老庄主可安好?”
“老庄主本欲同来,但沉疴已久,实难成行,特命晚辈传以尺素,陈缺礼之憾。”
荀子典接过书信,将纪采让到座上,很自然的身子一挡,微笑示意,请明珠到后排就位。明珠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一声不吭的坐了。她跟在纪采身后冷眼旁观,勉强屈尊的点了一下头。
荀子典把信双手捧给父亲,立于一旁。
荀起看完信,叹了口气,“易老弟与我也算患难之交,当年携手除恶,气贯如虹。今日满堂英杰,独缺一人啊!”
“今日是荀大哥的喜寿,扫兴的事不要提了。”一个华发苍颜的老者朗声笑道,“江湖代代英雄出,咱们这些老辈该高兴才是!”
“郭掌门所言甚是!”荀起愁容隐没,端起茶杯,“老夫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众人齐齐举杯,还未得一饮,门外家人报告,“孤寒家主到!”
一个玉朗修长的身影出现,缓缓走进来。来喝别人的寿酒,好歹也得做个欢喜的样子,但此人却眉梢眼角都冷冷的,活像一根会走路的人形大雪糕,房间温度骤降10度,倍觉凉爽。
纪采怦然心动,来人竟是那晚吹箫之人!
来人目不斜视的走上前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晚辈孤寒箫祝世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寿满堂,天伦永享!”嘴角微微上扬,反添了一份不羁。
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人,语气却饱含着真诚的祝福之意,纪采看得奇怪。她左右瞧了瞧,私语的,喝茶的,望天的,根本没人在意。
荀起微笑颔首,也不说话,荀子典更是神色未动。
孤寒箫拜完起身,并没有落座,而是站到荀子典下首。
全场鸦雀无声,荀起正襟整容,嘴巴刚动,又听一声高喊,“户部主事兰大人到!”
房间里一阵躁动,荀起父子脸色大变,连一直酷酷到跟死人差不多的孤寒箫都难得的动了动眉毛。
纪采虽不知来人是谁,但也明白“XX大人”应该是公务员身份,绝不应此时出现在此地。
给这位九霄火神拜寿是有时间规定的。卯时家人,辰时是为官的子婿同僚,巳时江湖门派,括号特指排名前十位的白道。午时以后,留给十名之外的白道和那些或黑或灰的江湖人(当然时间上是要费心安排错开的,不然若有仇人相见,你瞅啥瞅你咋地的再互殴起来,寿堂颜色可就要变白了),酉时开宴至戌时,设内外两堂,内堂是亲戚们,外堂是大小门派,边喝边贺(凡是互相有仇的会被谢绝入宴,而且有人暗中监管,一旦有酒后失态者立时被带走醒酒,效率绝不低于朝阳区群众)。
所以,这位“XX大人”就算山无棱#^%@!$%&*#¥……也绝对没有丝毫理由这个时辰到这里来拜寿。
众人疑惑间,一个华服少年趋步而入,纳头拜了三拜,“兰天宝祝老寿星福寿康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火热的神色语态与孤寒箫截然相反,又把室内温度提升5度,从家丁报上他的名字之后,室温已然回升10度。
阴魂不散!纪采心里嘀咕,这只突来的大火炉竟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宝儿!荀起的幺女嫁给武安侯三子做续弦,他若拜寿也该是在酉时。
纪采从进门就觉得满屋子气氛怪怪的,每个人看她的神情各有不同,有敌视有惊异有友好有疑问。但随着这位兰大人的出现,大家的反应基本一致,都是不明所以,迷迷糊糊。
荀起眉头皱了几皱,“请坐!”语中带着怒气,又不好发作。
兰天宝对荀子典一个长揖,低头坐到后排座位,斜对着纪采方向,偷眼看她。
纪采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兰天宝原来是为她而来!
“如今皇上龙体违和,上下皆忧。咱们不便豪宴笙歌,仅设简宴,慢待了各位……”九霄火神终于开始总结性发言。正说着,外面一阵吵闹,“天瑶宫七仙给荀老爷子贺寿!”娇音萦萦,巧笑连连,混杂着打斗声。
天瑶宫三个字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纪采身上,连旬起父子都忍不住望了望她。这次一直酷酷到跟死人差不多的孤寒萧倒是真跟死人差不多,眼睫都没闪一下。
纪采也是满心惊讶,面上只露出标准的公关式微笑。
“父亲,我出去看看……”
荀起一摆手,“来客请进!”声音清亢直传屋外。
片刻寂静,七个高髻宫鬓的粉衣丽人无声无息的飘了进来,衣袂轻展,体态盈逸,真如天仙下凡般。
“天瑶宫美仙”“丽仙”“菊仙”“宝仙”“灵仙”“蕊仙”“明仙”报数般的莺声未落,丽人们变戏法似的纤掌中各托一个温润晶莹的玉桃,齐齐扬手,叮叮当当一阵响,七个玉桃依次落在荀起前面的紫檀案几之上,形成一个圆形,“祝九霄火神荀老爷子福寿绵绵,福如东江水,寿比不老松。”
从进门到送桃一气呵成,七人如一人般的莺声嗲语,风姿妩媚,绰约有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纪采更是好奇,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天瑶宫莫非是个美女聚集地?眼前这几位氧气美女姿形秀丽,细看个个容光若霞,各有风采。
未等主人发话,一个庞眉赤脸的矮胖老者早已按捺不住,一掌把无辜的茶桌拍得差点塌掉,“妖女!竟敢来此作祟,还不快滚出去!”
美仙俏面微寒,罗袖行云流水般荡了过去。
矮胖老者冷然一哼,“找死!”抬手就抓。
谁知罗袖陡然飘移,笔直的探向他身后,矮胖老者失手,再想去抓,罗袖却只在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头上一卷,瞬息收回。
矮胖老者两击不中,脸黑的像锅底。
只是根本没人注意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美仙把玩的一颗绿宝石上。
“菊仙,你看这块石头怎么样!”
“睹物知人,成色太差,不过值个几钱银子!”
“那就收下吧。”美仙水灵清澈的眼睛流波一转,盯着矮胖老者,“崆峒大弟子祝豹本月初四在余杭城外,见色乱性,**女,损民居……,未尘大师您说,该不该赔偿?”她说着说着,突然转身问向坐在上首的和尚。
“阿弥陀佛!”未尘大师低眉下眼的宣了一声佛号。
崆峒掌门葛同羞怒已极,勉强按耐,众人的交头接耳更让他脸上青白交加。
祝豹面色惨淡,埋着头,那颗绿宝石本来镶在他的束发簪上。
“信口雌黄,污人于不义,想兴风作浪找错了地方!”葛同义正言辞,当然是因为后脑勺没长眼睛,没看到徒弟的表情。
人人都已看出,美仙所言不虚。
“纵有是非曲直,自有葛掌门在,轮不到你们这些邪孽妖女说话!”
纪采歪头看去,说话的是坐在她这排的一个鹰钩鼻子,还在张目责斥,“天瑶宫行事诡异,乖张无格,混清乱义,正道侠士人人可诛之!你们是受了何人指使,来此嚣张!”
“王掌门请息怒。”荀子典拱手,“莫因无干之人坏了今日兴致!”转而对美仙等人叱喝,“尔等拜寿已毕,还不速速退去!”
七仙粉面低垂,委委曲曲退到门口,却未离去,美目流盼,扫视着堂上众人。
“哼!”鹰钩鼻子仍不依不饶,气哼哼的,“魔道谋乱江湖,颠黑倒白!日前对我宁老弟污言秽语,今日公然登堂入室,岂可轻易放过!若非有人撑腰,谅不敢如此放肆!”
鹰钩鼻子从看到纪采就是一脸煞气,这番话里明显的指桑骂槐。纪采怒极,刚欲起身,对面的昆仑派掌门郭令先站了起来,“王掌门所言未免偏颇,大贤君子宁石丹之事尚未确定真伪,不可妄论!天瑶宫地处妙山绝顶,一向空灵飘渺,不染尘事,何故以妖邪恶名辱之!两件事八百竿子都打不着,岂能混为一谈!”
“郭掌门,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自古有道,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天瑶宫向来洁身自好,远离江湖是非,不过是孤芳高洁,不染俗尘,实非罪过!我郭令此生也做过不少憾事,错杀不少无辜之人,难道就抹杀了我几十年扶危济困、行侠仗义的威名吗?不能!你王一程,”郭令一指鹰钩鼻子差点被气歪了的鼻子,道,“身为衡山掌门,为夺美玉陷人囹圄也不过小事一桩,坐在这里,依旧是一位豪气干云、人人敬仰的英雄豪杰!宁石丹如能出面澄清事实,剖白自明,也不失是一位真君子!”
满座群豪齐齐色变,郭令这番言语,竟无人能驳。
天瑶宫的七仙女笑靥明艳,俏生生一拜,“多谢郭掌门仗义执言!听到郭掌门这席话,七仙不虚此行,就此拜别!”七位美女说走就走,马上消失。
“哈哈哈!好一个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瘦削空荡着左袖的中年人夸张的假笑真怒,“如此说来,满堂上下连荀老爷子都得靠边站了,这里最该敬的是这位玲珑山庄新任纪大庄主了!失敬!”他的最后一个敬字尚未出口,右手的茶杯已经疾速飞向纪采。
“不敢当!”纪采毫不犹豫举起案几上的茶杯,迎上。
两个茶杯眨眼就要撞在一起,众人面色不一,皱眉的,眯眼的,窃喜的,得意的,冷笑的,O着嘴的,吓呆的,大家都等着最后的一声炸响,炸出一位满头满脸茶水的美女庄主。
明珠如何按捺得住,噌的站起身,与她同时起身的,还有对面的兰天宝。
然而,两个茶杯只是温柔的贴了一下外壁,中年人的茶杯弹开,毫无减速的原路返回。
纪采轻抿一口茶,悠然将茶杯放回几上。
中年人一惊,伸手去接,茶杯碰手的一瞬,速度陡增,眼看要撞上嘴巴,他只好尴尬的顺势张嘴,茶水一灌入口,咕嘟一下全咽了进去。中年人紧抓茶杯,放下不对摔出去更是错,脸色青紫,狠狠瞪着纪采,眼珠子上的血丝都要爆了。
四下肃然,静得连苍蝇打喷嚏都听得见。
“谢前辈的茶!还没请教前辈贵姓?”纪采微笑颔首,静视对方。
那人把茶杯狠狠的掼下,腾的从座位上弹起来,左袖无风自抖,“我钱无布今天就来会会你这个无礼的丫头!”
“钱帮主误会了!”纪采起身,离座,施礼,“晚辈岂敢对您不敬。若有得罪,还请帮主见谅!您请坐!”上前请青城帮帮主钱无布坐下。
钱无布见没人帮他说话,不好继续发作,气呼呼一甩空袖,重重的一坐。
纪采拧身看向王一程,“前辈所配的这把宝剑,是否只嗜邪魔奸恶之血,即使刺到无辜者的身上,也伤害不了他们呢?”
她不看王一程结舌的表情,对立在后面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请问少侠大名?”
“晚辈……衡山弟子陈玉。”年轻人慌忙抱拳。
“陈少侠,可否借宝剑一用?”
“可……可以。”陈玉摘下佩剑,双手捧给纪采。
“谢谢!”纪采拿过剑,装模作样欣赏一番,拔剑出鞘。“好剑!”音未落人飞起,剑花点点,剑转红袖生风,步踏罗衣染尘,轻云移,旋风转,疾走惊跃中,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轻舞完毕。她挺身引剑,笑颊粲然,回手送还,“多谢陈少侠借剑。”
陈玉傻傻的接了剑,脱口而问,“纪庄主也曾在衡山学武吗?”
却没人笑他,就连王一程,都想问出这句话。
“习武初衷,乃是防身健体,善恶之分,在人而非在武功。是理即道,昧理即魔,道魔皆在于心,不关外来。请恕晚辈难以言明学武经历。晚辈本非江湖人,机缘巧合担此重任,不仅是众位,就是晚辈自己也时刻忧心能否胜任,但晚辈会全力以赴以守职责。江湖大义还要靠在座的各位前辈共同主持,玲珑山庄愿奉绵薄之力,不敢居功。日前被袭一事,山庄本极力隐忍,绝无无故贬毁任何人之意!既然有人故意在未弄清事实真相前大肆宣扬,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晚辈定将查出搬弄是非之人,绝不姑息!再多暗箭,也休想让我纪采退缩半步!”
人人哑口,眼睁睁的看纪采慷慨激昂完毕,泰然落座,相顾无言。
“好!说得好!玲珑山庄不愧为天下第一庄,庄主绝对配得起武林表率之名!”郭令拊掌大笑,几句话说完,惹得众位大佬都低头假装喝茶。
九霄火神不愧是老江湖,看着群豪这一番的你来我往居然毫不动声色,此刻才长髯一捋,从容发话,“今日千里迢迢为老夫祝寿的各位兄弟,对纪庄主绝无恶意,请勿介怀。以宁老弟的昔日为人,实难与江湖传闻相合,难免令人心中疑惑。不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孰是孰非,自然知晓。还望看在老夫薄面,今日暂且搁下。来来来,老夫敬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