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锦秀殿,明玉不在。秋影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珍珠项链发呆。
“还在看?一会儿都看成珍珠粉了。”纪采大口喝着茶,只觉得被沁贵妃扎的那根针已经进入了身体里面,周身游走。“不明白,不明白!”她嘟囔着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外面高手如云,杀机重重,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如何应付?
秋影小心翼翼的收好项链,赧然一笑,“你真的不要,给我?”
“不要,给你!”纪采坐直身子,笑容歪歪,“给你当嫁妆!”
“你坏!”秋影红着脸直跺脚。
“采苹,采苹。”一个宫女站在门外招手,“公主殿下叫你呢。”
明玉显然才进门,还没坐定就喊来了纪采,一脸的匆忙。
“采苹,申时跟我去面圣。”
纪采一愣,没反应过来。面圣?还剩面呢。
“父皇要见你。”明玉吞下一口茶,带着奇怪的表情,“你可真是大大有名了,都指名道姓的要见你。”
因为怕纪采再出错,明玉让青荷她们把在皇帝面前的进退言行演示了几遍,不断的提醒,“千万别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不知怎么回答的就叩头请罪,千万不能不答,这可不比在皇后娘娘面前。千万不能抬头窥视圣颜,千万……”
明玉反复千万的说着,纪采忍不住一笑,“采苹都记下了,公主殿下,您都说了N遍了。”
“什么?”明玉没听清,但看着纪采,也不禁一笑,“你嫌我罗嗦?”
“采苹怎么敢?感激还来不及呢。我知道公主殿下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纪采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只让明玉一个人听到耳中。
明玉一愣,还没有人这么说过她,而且用着这么有感情的语气。一时眩惑,眼前这个玲珑的女孩,是朋友,抑或是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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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宫殿,一派威严庄重的气势,高大的殿宇盘踞在灰白暮色中,居高俯视,令人生畏,周围密密站着侍卫,静立如泥塑。宫女和太监结队而行,只见衣摆起伏,没有一丝脚步声。檐下高悬的宫灯已亮,在微风中明灭闪动,门前左右分立的八个太监均双目低垂,垂手直立。
明玉带着纪采在殿外阶下等了片刻,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太监,细声轻语,“明玉公主前殿候旨,锦秀殿采苹偏殿觐见!”
明玉点点头,对纪采小声说,“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按照明玉的指教,像她这样的小宫女是不用自报家门的,而且从头到尾都不能抬头看皇帝,那绝对是死罪。所以低着头的纪采,只盯着前面太监的衣摆。左转右转如进入迷宫,又跨过一个门槛后,太监停下来,以怕把苍蝇吓跑的声音说,“锦秀殿采苹带到。”
纪采很配合的跪伏下去,太监的衣摆慢慢往后退,直至消失。
皇帝不发话,纪采也只能一直跪着,房间静得不像有人在,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跪给了一屋子的空气,脖颈酸酸,膝痛阵阵。好在房间里有一股怡神的香气,让她可以专注呼吸,保持警觉。
“义德,你们都退下吧。”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纪采一下子憋住口气,老半天才悄悄地吐出来,原来这里还有其他人!两个衣摆从她身边退得看不见了,房间里又一片寂静。
终于她听到皇帝动起来的声音,还夹杂着一声叹息,长长的尾音带着无奈。
“朕下令将敏秀殿宫人全部杖杀,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残暴?”声音里少了些许威严,似乎带着一点点检讨的口气。
“采苹没有这么想。”
“没这么想?那你怎么想?”
这一句反问让纪采大大自责,本来明玉交代过,皇帝问话,不知怎么答的话,就说不敢,绝不能多言。刚才如果说不敢二字,自然没有这句反问,谁知竟是一失神,顺下了皇帝的话茬。都怪这皇帝说话的语气意料之外的缓和,以至于大意了。此时车到山前没有路,却也不敢不答,只得横下心,“皇上因为公主殿下出走而盛怒,全因父对子的一片亲情。公主殿下孤身涉险,凶多吉少。离宫越久,安身越难。所以皇上才会心急如焚,在这种心情下所下达的命令,怎样都不为过。只是若他日公主殿下回宫,物是人已非,恐怕会心生悔意。”话一说完,纪采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岂不有责怪皇帝之嫌?皇帝的气场实在强大,威压之下竟让自己不知不觉的说出了实话。
果然,皇帝的声音陡然冷峻,“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没有。”回答干脆痛快,不能犹豫,否则皇帝一定怀疑自己受人挑唆,“是……是采苹自己想的。”
其实皇帝心里早就有了诸多怀疑。采苹跟着明珠出出进进,一向老实本分,自从逃宫事情后,一切都起了变化。老宫人是救下采苹之后才报于皇后乞罪,自己当作不知道也不过是因为觉得既然没死就饶过去算了。本欲按皇后的意思随便发到哪个宫中继续当差,偏偏得罪了丽贵妃,经不住丽贵妃又哭又闹,只好打入死牢般的修庆宫,任其自生自灭。谁知在那里又是一番风雨,把个修庆宫几乎弄上了天,倒成了一方乐土,居然还让明美与生母见了面。正是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心生疑惑,才顺应了众人所求,发配到与明珠交好的长公主那里。今晚把她叫过来,本是想亲眼考证一番,看她是真的忘记了一切,还是为保命而伪装。而今天这一番话,竟与太子的密奏意思相近,不由意外,只是心里清楚太子跟她绝对不曾串通。所以整件事从头到尾,出乎意料的让他头疼。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散发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气息,他从未出过错的判断力,此时也给不出答案,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朕听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包括明珠?”
“是。”听出皇帝的语气没有继续降低温度,纪采偷偷松口气,好歹过了一关。
皇帝又不说话了。
纪采双膝被青石硌得酸痛,暗暗埋怨,是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呀!不知道跪久了膝盖会痛吗!心中恨极了等级森严的封建礼制,就算是分个长幼尊卑,也不用次次都是以这样令人屈辱的方式来强调吧!她有一种想跳起来逃走的冲动。
“起来吧。”皇帝终于发话。
纪采起身,膝盖痛得身子一软,伸手抚向痛处,突觉不妥,赶紧咬牙站直。
还是半天没动静,她动了心思,极慢极慢的抬头,半垂眼帘,视线的角度一点一点的变大。哪怕是看看皇帝穿的什么鞋子也算不虚此行呀。这位毕竟是活生生的古代君王,而不是电视上演绎的角色。万一真有个三只眼啥的,还能开开眼界。
45度视线,依然只能看见地面,看来这是一间好大的屋子。
一个乌锦缂丝的衣摆慢慢出现,露出盘舞于祥云中的金龙图案,一双厚底方头鹿皮鞋,眼看着脚尖正对自己,她不敢再抬头,低下眉眼。
皇帝似在无聊的踱步,站了一会儿,脚尖往回转,变成鞋跟对着自己,纪采毫不迟疑的抬头,迅速把皇帝从上看到下。皇帝身着黑色五爪行龙袍,金扣腰带,头束描刻飞龙图纹的金冠。从背影上看,身形高大魁梧。打量完之后,又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大一屋!空荡了些,摆设类似起居室,正面一个长长的书桌,左侧一个宽大的椅榻,后面立着高高的八曲刻金屏风,右侧一溜博古架。房间本来就大,自己又站在门口,当然看不到里面。见皇帝身影一动,纪采马上低下头,心里偷笑。
皇帝的心里竟也有一丝笑意。他看见她揉膝盖,看出她想抬头,不禁动了好奇心,想看看这个小宫女要用什么方法偷窥龙颜,所以一番动作,果然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的背影。
“你没有见过朕吗?”皇帝故意问。
“……见过。”纪采赶紧补充,“采苹什么都忘记了。”
“那你抬起头好好的看看朕吧。”
纪采犹豫着,不太明白皇帝是真的想成全她的心意还是一句反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万一领会错了意思,可就入了虎口了。
“朕命你抬头!”皇帝加重了口气。
“是。”听语气还是蛮诚恳的嘛。纪采心中高兴,抬起头,发现皇帝也正看着自己。皇帝看起来有五旬上下,宽宽的额头,鼻梁挺直,双唇带着严厉的弧线,脸上几道深深的皱纹都透出冷酷高贵。这是一位带着绝对霸气的中年男人,绝不容别人有丝毫的违背,无上凌人的权力彰显出至尊的王者风范,纵不动不语,仍散发出凌烈孤寒之气,令人不敢仰视,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看清楚了?”
“是。”纪采低下了头,眼前的帝王没有让她失望,一位霸气十足的帅大叔。
心愿达成,心情却怦然沉重。皇帝面色严郁,尤其是双眼,有如太阳黑洞,冷森瘆人,摄魂取命,任何意欲批逆龙鳞之人,绝对死路一条!
脑袋狠狠嗡了一下,纪采四肢冰冷,给点阳光就想灿烂的心被冻住,冷得要死。
很多事情,皇帝一定都知道,也许宫廷内外,没有他不知道的!
曾经以为凭借自己跨越千年的智慧,至少能逢凶化吉,但现在,想法完全改变。
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只不过是各类猫狗而已。眼前这位发出令人窒息的磁场的至尊王者,才是真正的大老虎。一想起还曾自认可以与虎谋皮,不由被冷汗打得瑟瑟发抖,勉强维持着仪态。好在双手兜在长长的袖子里,双腿盖在厚厚的裙摆下,不然抖动的样子一定惨不忍睹。此时才明白,若皇帝真要她死,她绝对不可能把气喘到下一秒。
皇帝哪知自己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就把对方吓了个半死,正颇有兴趣的打量着纪采,以前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个小宫女。静如春水的面庞,清透明朗的双眼。从这双眼中,他看出她并不是在做作,她是真实的。尤其是刚才抬头时不经意漾在唇边的一抹笑痕,轻如浮烟,灿若莲绽,颇有临春结绮之余韵。
“你……”皇帝顿住,许久,“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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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采已退出多时,但皇帝还在原地站着。义德悄悄的走进来,未敢开口,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皇帝无声叹气,前尘往事涌上心头。自己本非太子,历经波折,连二位皇姐也牵涉其中,几番血淋淋的争斗,终于借太后暗助登上皇位,所以皇后去世,马上选了太后的嫡亲侄女续皇后之位。因为深知皇子夺位骨肉相残的血腥,册封太子之后,即开始在皇宫内外布下眼线,监视着皇子、皇女、后妃和皇族、大臣的动向,意图防患于未然。自己承继大统,虽名正但言不顺,暗藏凶患,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挫败了很多图谋。只是争斗无止无休,为给太子留一个太平天下,只好痛下杀招,悉数斩草除根,恐怕其中也是冤魂无数,甚至不惜牺牲皇长女的终身。至于后宫争宠,不外乎就是女人无聊吃醋,一向网开一面,任由皇后处理,以致发现有人暗害龙裔也未予深究,只命人从此每日详录后妃生理和临幸时间,一有异常,马上上报并单独调理,终于绝了某些人的念头。(其实主要原因是,太子已定,绝无更改可能,多两个少两个孩子都无所谓了,还能减少不少未知的争斗。)明美生母未能自御其身,保了一次保不了二次,本也是打算在明美出嫁后赦其到宫外同住。
一直以来发生的所有一切,皇帝并未认为有什么不对,宫廷内外皇家纷争历来如此,但纪采在修庆宫的所作所为却深深触动了他。他坐回到书桌旁,看着高高堆积的奏折,突然起了厌倦之意,就算之前种种都是身不由己,难道现在还是无从选择吗?真的要生于斯死于斯吗?
“唉……”,皇帝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今天这是怎么了,贵为帝王,竟然跟一个小宫女玩起了花样。采苹身份卑微,实在可惜了这份清透玲珑的气质,否则……
义德蹩进来,看到皇帝脸上的笑容,赶紧踮着脚尖屏气退出。走到门外,夜风吹来,竟抖了个哆嗦。每当主子脸上现出这样的笑,第二日的朝堂上肯定会有大臣倒霉,不知这次轮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