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自睢阳倒是不远,平时三两时辰便到了,汽车夫惦记着静姝在孕中不经颠簸,便驶的慢一些,但也在黄昏时到了睢阳顾宅。
徐绍安带着几队侍卫跟在后面的车上,走下来替静姝打开车门。
静姝大半年没有回家,此时见到家中一切如旧,四面粉墙黛瓦,院子里的桂花树,后墙下的山石,落尽叶子的梧桐,还有点缀在阶下的萱草,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却颜色暗淡,仿佛一幅淡墨的白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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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袖子里灌过来,吹得她的衣摆呼啦啦直响。
不由的激起心中的难过,门房老伯迎上前来,接过孙妈手中的包裹,笑吟吟的叫了一声:“二小姐。”
静姝听到旧时称呼,心中有喜有悲,差点掉下泪来,忍了忍,稳稳心神才问道。
“父亲在哪里,一切还好吗?”
门房答应着“一切都好,只是惦记着二小姐。”
静姝点点头,被孙妈扶着走进房去,孙妈打量着,感慨道:“这到了家了,府上还是一点没变,小姐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说着又叹着气:“要是大少爷也在就好了。”
静姝笑着抚着她的手,安慰说:“哥哥在外头会好好的。”
早有小厮进去通传,顾长明也迎了出来,看到静姝挺着肚子站在面前,虽然依旧瘦弱,但瞧着脸色还好,也喜上眉梢:“姝儿”
静姝看见顾长明,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叫了一声“父亲。”眼泪已是泫然欲泣。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顾长明脸上动了动,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半晌,扶住她的肩,像是感叹,又像是心疼,安慰道:“好啦,已经到家了,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再这样哭哭啼啼多让人家笑话。”
静姝勉强笑了笑,眼中泪光闪动。
“可我在父亲面前永远想当个孩子。”
顾长明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点着头:“对,姝儿在父亲面前永远只是个孩子。”
静姝抬起头,看着他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爬上了额头,心里一阵难过,又怕自己再落泪,也惹的父亲心伤,只好弯弯嘴,笑了笑:“府上开饭了吗,我都饿了。”
顾长明偷偷试着泪,笑着说:“早就备着了,就等你回来开饭了。”
静姝与父亲许久未见,这一餐饭吃的也是愉悦,到了月至中天,才恋恋不舍的回房。
回到了静园,一切摆设依旧,可又像是换了一番天地了。
院子里本来种着几株桂花树,不过天气寒冷,台阶下种的萱草尽皆枯黄,被风吹得漱漱作响。
孙妈服侍着静姝睡下,“小姐坐了这半天的汽车,也是累着了,早些歇息罢。”
静姝笑着点点头,依言躺在了床上,合上了眼。
孙妈这才放心的关上门,走了出去。
明明是颠簸了一天,可到现在却毫无睡意,他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有美人入怀?
窗子没关上,银白的月光透过那窗子泄进来,仿佛在地上融了一层薄薄的霜,静姝看的痴了,索性披着衣服坐起身来,透过那窗子,看着天上那一轮孤月,此时万籁俱静,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静姝倚在床头,痴痴的看着这一轮月光,凄清的照着,明月不谙人间愁苦,只有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
不过一转眼,又残瘦成一钩清冷弯镰,剜着痴人的心。
不知何时,她倦极了才沉沉睡去,这一睡,便睡到了日晒三竿。
外头传来嘈嘈杂杂的声音,静姝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到处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睢阳。
洗漱完,慢慢的走去了前厅,孙妈想是忙去了,并没有看到她。
天朗气清,静姝扶着腰,沿着开满菊花的鹅卵小道,慢慢的走着,走到了曲廊那里,看着底下的千叶池,荷叶田田,一张张紧紧密密的铺满了湖面,像是想到什么久远的事,依着栏杆,坐了下来。
“姝妹妹,是你吗?”
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静姝有些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果然见孙存周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翩翩公子,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静姝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朝他笑笑:“存周哥哥,你还好吗?”
孙存周走近了,看着静姝隆起的肚子,眼神一黯,随即又亮起来,“姝妹妹,你有了孩子。”顿了顿,“我真为你高兴……他,他对你还好吗?”
静姝垂着头,抚着肚子,笑了笑:“他对我很好。”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良久,静姝抬起头,问:“你今日怎么来了。”
孙存周笑了笑,青衫随着微风微微飘动,整个人都似乎像是幻化出来的,那样的不真实。
他神态安宁,眸子里一片清明,笑了笑:“明日是顾伯伯寿辰,我想着明日热闹些,所以想今天来提前清清静静的来给伯父祝一祝寿。”
静姝看着他一袭青衫,盈盈孑立,心里暗叹,这样一个云朗风清的男子,到底是被自己辜负了,轻声说了一句,“你有心了。”
故景依旧,莲花开的肆意,绿竹层层盎意,他们立在这曲廊上,仿佛一切都如往昔,可是堪堪这一年光景,什么都变了,不消几月白莲枯萎,生出莲子莲藕来,唯独那绿竹还如往昔静静的立在湖边,守护着这一湖残荷。
庭院落里,疏疏的种了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孙存周淡淡的笑了,说:“能陪我走走吗?”
静姝看着他,点点头。
他们信步走着,孙存周先开了口:“他对你还好吗?”
静姝扶着一颗桂花树,现在金秋十月正式桂花盛放的好时节,氤氲的香气直往人身上扑,那细细密密的小花躲在墨绿的枝叶下,直教人难以分辨。
静姝在这一片甜腻的花香中,像是迷了眼,低声说:“他对我,是好的罢。”
微风吹过,将这花香带到更远的地方,也将更多细小的花瓣吹落。
静姝站在这花树底下,头上肩上洒满了细细密密的金色花瓣,孙存周含着笑轻轻给他摘下来,像是低喃:“能听你亲口说出来,我也算放心了。”
时至中午,车子刚停稳,沈寅初便跳了下来,眉间藏着喜色,连下人轻轻喊的一声“姑爷”也觉得无比受用。这一年顾府新丧,此次寿宴并没有大张旗鼓,院子里并没有多少人,顾长明得到通传的时候走出来,沈寅初已走到了厅前。
沈寅初对着顾长明笑着恭恭身,笑着喊了一声:“父亲。”
顾长明见着他,也很是诧异。
“昨日姝儿回来也没有说你今个会来,府中什么也没有准备。”
沈寅初没有看到她是身影,只答道:“昨日是有些事情,今天就赶紧赶过来了。”
顾长明笑呵呵的说:“不过是个普通的家宴,也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沈寅初笑了笑,“都是晚辈该做的。”又问道:“静姝呢。”
顾长明笑着说:“她估计还没起呢,要是起了就该过来了。”
沈寅初脸上蕴着一抹喜色,“那我去看看他。”
“姝妹妹,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孙存周面色凝重,递给她一串手钏,静姝认出这是自己当时赠给予恪的,后来在孟柏寒的手里,怎么这会儿却在他的手里。
“这件事我踌躇了良久,我也不知道这事情是好是坏,本不想牵扯到你身上,只是当初我答应了别人,要把这手钏交给你,他说你看到就会明白一切。”
孙存周眼中闪出一丝迷茫和担忧,怔怔的看着她。
静姝捏着那手钏,阳光下,那绿松石闪着温润的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不动声色的戴在手上。
“予慎予恪还好吧。”
孙存周点点头,看着远处,声音淡泊悠远:“他们被我安排在一处宅子里生活,你放心吧。”
静姝轻轻点着头,轻微的连耳垂上的米粒耳坠都未曾动一动,“那就好……”
虽是许久未曾踏足这里,沈寅初还是轻车熟路的找到静姝住的静园,没想到在那园子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垂直的光线,静姝和孙存周背对着他,在朵朵光线的映射下,恍若一对璧人。
沈寅初被这幅景象刺激到了,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全都涌到了头顶,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的跳着,像是被一根根细针直直的朝自己扎去,终于。
“顾静姝。”他对着他们怒喊。